当代书法发展呈现价值的多元和取法的多样,我更愿意把对当代书法的发展理念,维系在帖学的价值取向上,因为帖学中蕴涵了太多民族审美的基因,坚守着帖学内部的价值,并用新的精神阐释着时代和个性风度,我坚信帖学还有很强的吐纳能力,当代“新帖学”的出现可以视为一个信号。因为帖学的精神,从无法到有法的锤炼,再到随心所欲的一笔徒手线,我们意念中所表达的一条极为平常的线,从表现升华到自觉,往往是一条生命之线,应该说在这一笔之中,延续着最终达到一种超脱的平静。近些年来,我主要是对魏晋以来“二王”体系书风进行全面的梳理、学习,并对唐人书风通过对其笔意、线质、章法的转换来表现,力求古为今用。我们学习书法的手法可以是传统的,但我们对书法的理解与认识可以是全新的。 “破”与“立”的关系 在书法发展的历史过程,“破”与“立”的关系,始终绕不过传统与当代的问题,也就是传统取舍的问题,我们清楚传统与经典是前人精神创造、技术锻造的凝聚,有其空间扩展力与时间穿透力的话语范本。对于后人来说,经典总是先存的,是属于过去时态的文化遗存物,所以面对经典的咀嚼,实际上就是后人对传统的一种“体认”,经典的价值与权威性,就在这不断地“体认”中生成或消失、增长或衰减。在这个意义上说,经典的生命力便不仅取决于它切入社会和人生的广度与深度,同时也取决于体认者什么样的审视眼光。如果你是优秀的接受者,在自身时代精神价值、心灵抒发的需要,对经典取舍就成了一种必然。因为不同时代的审美价值观,一定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断地偏移。在大的书法发展趋势上,书法是在不断地承传中不断地创新,这是一个事实,尽管书法作者的传统情结再深也不能是纯粹的传统主义,如果一个作者或一个时代都掉入了一个与历史不变的传统中,这个时代的书法不但不能带来新的发展,甚至还会倒退,元代帖学的复古运动和清代帖学走向“馆阁体”都是一种教训。 作为一个书法家在观察书法发展“破”与“立”的关系,目光首先落在技法上,任何一点的变化都是从技法开始的,也从技法中洞察到“破”与“立”的消息。假如理论家说书法史是一部思想发展史,书法家更愿意说书法史是一部变化的技法史,因为所有的思想落实到作品中,都得有技法的载体。我们用创作的敏感,用动态的眼光理解、分析技法,也可以从总体的高度、技法史的高度推动当代书法的发展,从技术层面对“破”与“立”的分析就成了优秀书法家的一种本能。 书法技术的核心是用笔,不同的用笔方法,可以产生不同的结字体势以及风格特征,对笔法追溯与辨析也是书法家惯用的分析手段。应该说在秦汉之间,帖学还没有出现(书法界一般把王羲之视为帖学的开山鼻祖),秦篆汉隶就有了相对独立的用笔方法,篆书用笔,圆起圆收中锋行走,隶书侧锋起笔,方折入纸后摆正笔锋,也是中锋行走,篆隶中间的这一段用笔区别不大,只是篆书的线质更为圆实和线形较长,形成了篆隶典型的用笔方式。王羲之快速、干净的行笔过程,一推直进的用笔方式,形成了“一拓直下”的笔法,在他中期的《二谢帖》、 《得示帖》、《丧乱帖》等信札、尺牍中渐成帖学用笔的一大体系。甘中流、宗成振两位先生编著的《王羲之书派行书翰札导读》序言中说:“历史上行书虽然起源较早,但王羲之的创造才真正让行书有完整的法则。我们从历代佳作中选出风格大体一致,渊源有绪的作品,裒为此集。我们选择的这些历代名家作品从王羲之开始,直到现代的名家沈尹默、吴玉如、白蕉。”① 这一用笔体系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但并不是说这一用笔体系没有出现过变化,其实也有“破”与“立”的关系存在,所以在朱以撒先生的论述中有十分精彩的表述:“王羲之对草书的把握推进了发展,而王献之的「破体」又加剧了运动状态的深入,像王献之的《中秋帖》、《十二月帖》都显示了与其父所不同的强烈个性。所谓「破体」当时指的主要是运动的态势由内敛转为外拓,体势由圆美转为放纵,意态由平和转为激荡。”② 大家都认为白蕉是现代书家中最得王羲之精髓,然而张旭光先生对白蕉用笔方法有敏锐的发现:“白蕉以晋人为宗,同时融合了颜真卿、八大浑圆奇特的营养。”我们把这种破立关系认为是“一拓直下”用笔体系内部的变化,当然像王献之的部分用笔已跃出了一拓直下的用笔体系。 在帖学体系里彻底改变一统“一拓直下”的用笔方式是张旭,张旭从草书使转的要求下,不得不改变行书“一拓直下”的方式,创立了一种不同于“一拓直下”的抒情节奏的笔法,成为与之相并肩的两大行草书法用笔体系。张旭这种用笔特点,对线条行笔过程的衡定感要求较高,通过不断的绞转来保持线条的力度和长线的运动,这种用笔的源头可追溯到篆隶书的走笔的特征,再到陆机的章草《平复帖》,再到王献之的草书,张旭强化线条运行过程的使转动作,我们统一把它归类为“篆籀绞转”用笔体系。这是与“一拓直下”最根本的区别。张旭将这种用笔方法传授给颜真卿,颜真卿得其精髓,不过颜鲁公的行书用笔与《古诗四帖》和《肚痛帖》比较,有意识地慢化了这种用笔速度和绞转的跳跃,变得更加的绵实、圆劲。这种用笔方法连绵的长节奏,在表达情感上有先天的优势,可以出郁郁芊芊的生机,达到生命本质的浑然,与“一拓直下”的一板一眼节奏感,易出君子之风,潇洒风度不同。“篆籀绞转”用笔体系再到怀素,怀素更强化了线的特征,抒情的流畅性更突出。 张旭、颜真卿、怀素的用笔体系的破立关系,我们也可视为“篆籀绞转”体系内部的变化。颜真卿的行书《祭侄文稿》与《兰亭集序》并肩为行书两种审美体系。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设想有没有在“一拓直下”与“篆籀绞转”体系的交融中,成立“破”与“立”的关系呢?答案是有的!并有成功的范例,提供给了我们巨大的思考空间。八大山人其实就是一例,八大山人早期(一六六六—一六七八)这段时间学董其昌,并深受董其昌的影响。董其昌的用笔体系无疑是一拓直下的“大王”笔法。到后期慢慢由王氏用笔体系转化为篆籀用笔体系,用笔少提按,圆转多了起来,线质圆活,但书写节奏还是用“一拓直下”的节奏感,八大山人草书作品少,不是由于他对草法陌生,而是与他习惯的“一拓直下”的节奏有关,当然这和八大对“简古”、“简淡”、“简雅”的中国传统哲学观念有关,八大山人在“破”与“立”的关系中,他那巨大的概括性和奇妙的抽象性,使他笔下的书法成为最简练的生命轨迹,从而为书法创作增添了新的元素。 我们对技法层面“破”与“立”的思考,旨在开阔我们技法的视野,并做梳理以使我们有更多的发现,我们在“破”与“立”的分析中,也可以是精神层面的思考,目的都是推进当代书法发展的进程,我们可以用书法精神、用心灵、用时代的情怀,在“破”与“立”之中创造我们自己的书法时代,已经有的那种传统和历史是存在的现实,未来的书法是存在的可能,书法与当下书法家的意义,不仅在于要表达传统和历史的厚重,更要努力探求未来书法的可能。从近几年帖学的进展来看,一批分散在全国中、青年书法家中,以他们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时代赋予的良好条件,强化着当代书法的文人化和精英化。他们对传统书法的吞吐,把目光延伸到传统文化体系中,想在这个参照体系里找到对自己、对当代书法艺术最有影响的诸种因素。我们任何一位书家对传统的解读和反思,都会给时代留下一个或多或少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