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实在界(未符号化的那部分现实)扮作幽灵幻象归来……现实从来不是“它自身”,它只能通过未完成的、失败的符号化呈现自己,而幽灵幻象从这个永久隔离现实与实在的缝隙间冒出来,因此现实具有(符号)虚构的特征:而幽灵则将形体赋予那个逃离了(符号化构成的)现实的部分。 ——斯拉维·纪杰克 中国当代的前卫艺术在多大程度是一种“新”的艺术?从传统的观念来看,“新”代表了与过去的决绝,代表了从无到有的生成过程,代表了绝对的,空前的创造力。埃兹拉·庞德(Eara Pound)的来自儒家的现代主义口号“日日新”曾经激励了众多传统艺术的叛逆者,然而庞德自己却是古代东西方文明的热切崇拜者。李欧塔(Jean-Franois Lyotard)曾敏锐地指出现代艺术中的后现代因素,那些“前”瞻性(瞻前)的艺术同时也是朝向以“前”(顾后)的。他在那篇影响巨大的文章《答问:什么是后现代主义?》中宣称:“后现代必须依据‘未来(后)之先在(前)’的悖论来理解”。由此,“后”和“前”的辩证法让我们看到,中国前卫艺术的“前”的概念决不能用简单的“超前”来界定(尽管从传统的角度来肯定是),因为它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某种“滞后”,它是通过对过去的重组来操作的,换言之,没有对过去的彻底弃绝,只有对过去的涂抹和重写。 从表面上看,前卫艺术总是“割裂”与传统的关系,却有大量的中国前卫艺术迷恋于处理红色时代的记忆,可以说是对红色时代视像符号中的精神渣滓的招魂。从根本上说,中国前卫艺术家的历史无意识构成是以50到70年代的主流意识形态为基础的。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红色时代的创伤性记忆如何(虽然暧昧却一定强烈地)作用于中国前卫艺术作品,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精神创伤是个人史上无法追踪或摹写的黑洞,因其无法理解的强度而潜藏于无意识中,却在又一次的打击下获得激发,从而以一种扭曲,破碎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创伤之核(traumatic kernel)被拉冈(Jacques Lacan)看做是无法捕捉的实在界(the Real),它通过符号界(the Symbolic)的疏忽,以“小他者”(objet petit a)也就是精神残渣的方式露出峥嵘或狰狞的面貌。拉冈的实在界是与现实(reality)截然不同的概念,它指的是心理最内在的实在,也可以说是无意识深处最混乱之处,是语言表达范围之外的东西,亦即主体遭遇符号化之前的状态。 换句话说,现实是已经符号化了的现实,是体制的一部分,是按照“大他者”(the Other)的意志建构起来的秩序。拉冈认为,这个符号秩序无法绝对而彻底地整合实在界,因此实在界总是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从符号界的缝隙中疏漏出来。这些从符号界底下疏漏出来的残余便是拉冈称为“小他者”的东西,是欲望围绕而无法抵达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拉冈主义哲学家纪杰克认为:“这个创伤性内核,这个抵制主体化和符号化的残余,正是主体的原因”,在中国前卫艺术中,被压抑的创伤经验也同样不可能被现实的符号秩序完全吸纳,它必然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古怪形态挣脱“大他者”的统治,显露出“小他者”的鬼脸,这便是中国前卫艺术表现主体的起源。
因此,我的论述也许应该先从张晓刚的例子开始,不仅仅是因为他画中的人物大多显出刻意非自然的、标本般的、木然的面容。张晓刚曾说,艺术家应当“通过作品昭示出某种早已有之的存在,犹如一个寓言,一种隐喻”。正因为这种“早已有之”记忆踪迹中难以泯灭但早已破碎的存在,它无法以绝对忠实于符号化现实的方式,而只能以实在界幽灵影像的方式疏漏出来。这也是为什么张晓刚强调寓言和隐喻的修辞意味,来避免写实主义的符号压制。在张晓刚的“大家庭系列”里,我们不难发现毛时代老照片的灰暗底色(从毛像章和红袖章可以判断其文革的历史背景),千篇一律的呆滞表情,略带浮肿的单眼皮等等,经典地书写了那个时代的单一化的、带有些许无知和些许疲惫的面庞。如果可以彻底摆脱现实主义的期待,我们甚至可以把这些人物的面庞读作完全失血的、无生命的标本,是对前世肉体影像的机械保存。作为对影像的保存,“大家庭系列”企图保存的是前世的影像表现,而不是前世的肉体生命。就是说,张晓刚试图创作的是一种“后设艺术”(meta-art)或“后设再现”(meta-representation):“大家庭系列”描摹的是记忆中对生命的某种再现方式。 张晓刚对“大家庭系列”做过这样的阐释:“那个时代存在着一种具有时代特征的审美模式,摄影师通过修版,把照片上不同人的脸修得靠近那个共同的模式。另外,人们在照片里摆的姿势,人物位置的安排,都是非常意识形态的。本来家庭照是私人性质的,放在现在就很随意,但那时不行,你必须到相馆去照。照家庭照在当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具有仪式感,而且照相馆有一整套体制化的固定模式,男的女的各自在哪边,姿势怎么摆,表情怎么表,都有事先的预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