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山水画史上,“米氏云烟”拥有十分独特的地位,作为笔墨自由精神的代表,它备受历代文人画家的推崇。进入近代以后,徐悲鸿等人将“米氏云烟”与西方印象主义联系在一起,于是“米氏云烟”又有了东方的、世界最早的印象派之称,为中国传统绘画的现代阐释做出了经典示范。米芾与米友仁父子也正因为开创了“米氏云烟”的画法,成为中国画史的百代宗师。但“米氏云烟”之说是如何形成的?以“米氏云烟”为代表的米点山水的发展脉络又是怎样的?至今学界缺少系统、详尽的梳理,诸史家对此问题往往是依古人之论而论,因此在诸说之间甚至是一种学说的内部,常出现逻辑上的矛盾。对此问题的重新梳理使我们发现,前人乃至今人对“米氏云烟”、米点山水存在着误读。澄清这些误读,对我们重建现代意义上的传统画史,颇有启示作用。 一、米芾与“米氏云烟”关系的疑问 米芾生平的信史文献,当以《宋史·米芾传》①和《故宋礼部员外郎米海岳先生墓志铭》②为代表。据此二文记载,米芾的为人确实是滑稽狂放、玩世不恭,所谓“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育吐清畅,所至人聚观之。……所为谲异,时有可传笑者”(《宋史·米芾传》语)。而他又无意仕途,“举止颉顽,不能与世俯仰。故仕数困踬”,所以在官场中始终被认为不是栋梁之材,一生做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服五品”的礼部员外郎。他一生只沉浸在艺术生活里,不少文献都对他爱石、爱画、有砚癖的事迹做了演绎和记载。《宋稗类钞·卷四》记,米芾因为好石而荒废政事,还曾受到上司的训斥③。《志林》记,米芾得到僧孜周的端砚后,爱不释手,竟然“抱之眠三日,嘱子瞻为之铭”④。为了得到好画,他更是不惜耗尽家资,甚至不择手段,《清波杂志·卷五》云:“米老酷嗜书画,尝从人借古画自临,榻榻竟并以真赝本归之,俾其自择,而莫辨也。”⑤这些故事或有些夸张,但从米芾流传至今的书法、诗文所体现的艺术成就来看,这些逸闻不会没有一点根据。 正是因为米芾有这样的生活态度,加之他天资聪明,所以他在书法、诗文方面均有不俗成就,且在书论画论上颇多惊人之语。比如,当时山水画界普遍崇尚荆浩与三家(关仝、李成、范宽)之法,《圣朝名画评》唯誉李成、范宽为山水门“神品”⑥,《五代名画补遗·山水门第二》则将荆浩、关仝列为神品⑦,至于稍后的《图画见闻志》更是单辟《论三家山水》一节,对关、李、范推崇备至⑧。对于这样的时风,米芾绝不盲从,他说关仝:“……粗峙关河之势,峰峦少秀色。……关仝俗气。”又批评李成说:“……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多巧少真意。”至于范宽,他则说:“……势虽雄杰,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对于三家的宗师荆浩,他也毫不客气,直接评价其作品道:“……未见卓然惊人者。”⑨米芾不仅对时风不屑一顾,对于被书画界奉为神明的古圣者,他也常常平常视之,他曾说自己的书法要“一洗二王恶札”,而他的画也要“不使一笔入吴生”⑩。 可是,对于在当时还不受重视的董源、巨然画派,米芾却竭力赞许:“巨然师董源……岚气清润,布景得天真……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不装巧趣,皆得天真。”(11)董、巨画派的艺术价值,正是因为有米芾的推崇,才最终被画界所认识。米芾还借对董源的评价,明确提出了“平淡天真”的美学思想,深刻影响了后来的山水画乃至整个文人画的发展。 但米芾又是个典型的说得多、做得少的文人艺术家,尤其在绘画上更是如此。画史上历来有大米画“稀如星风”的说法,邓椿《画继》中曾记载“(米芾)字札流传四方,独丹青诚为罕见”,他只见到过《松》和《梅、松、兰、菊》二图。南宋时,朱熹曾提到他见过米芾的《下蜀江山》数本,宋末元初周密的《云烟过眼录》也仅记元人传有《东山朝阳海岳图》这一幅米芾的作品(12)。此外,在各种宋人典籍中,再难见到米芾画作的记载。至于对在画史颇具盛名的、被认为是米芾所创的“米氏云烟”的记载,更是不见踪影。朱熹、周密所见的米画或与山水画有关,但二人都没有说明它们具有“米氏云烟”的技术特点。 倒是入明以后,诸种画著中纷纷出现了米芾作品的名录,如《严氏书画记》中记有《春山烟晓》、《春山雨露》、《秋湖夜月》;《画禅室随笔》记有《云山烟树》、《研山图》;《珊瑚网》记有《云山图》;《南田画跋》记有《云起楼图》;《石渠宝笈初编》记有《岷江图》,等等。可想而知,这些所谓的米芾画作,虽然未必是鱼目混珠,其间很可能有米点派的佳作,但究其真赝,实在就很难说了。从画题上看,它们当中确有一些“云烟”之作,显然是依米芾创“米氏云烟”之说作的托名。 那么,为什么宋代没有“米氏云烟”的记载,明以后却出现了许多托名米芾的云烟之作呢?米芾是否开创了“米氏云烟”的技术?他与“米氏云烟”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二、米友仁与“米氏云烟”关系的疑问 后人讨论“米氏云烟”,多依小米,即米友仁的作品。考米友仁是米芾十三个子女中的长子,原名尹仁,后改名友仁,还有鳌儿、虎儿、寅哥等小名。因其年少时,黄庭强曾送他“元晖”古篆印章一枚,并赠诗云:“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克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指其父元章)。”(13)于是,友仁即以“元晖”为字。其父有“海岳外史”之号,所以他也就自号“海岳后人”。此外他还有懒拙翁等别号。米芾在被徽宗召对便殿时,向徽宗晋献了友仁的《楚山清晓图》,于是友仁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上,就以“小米”闻名于世了。米友仁的一生,正处于北宋、南宋交替之时,经历过靖康之变,因此在中年时,曾有一段避难的动荡生涯。但他的仕途还算顺利,在北宋徽宗朝,他就做到了大名少尹之职,宣和四年复置书学后,他又应选兼掌书学二年余。至南渡以后的高宗朝,他的官职越来越大,绍兴十一年(1141年)官提举两浙西路茶盐公事。七月过嘉禾,赴召为兵部侍郎。绍兴十五年迁敷文阁直学士。所以后人又称其为“米敷文”。从米友仁的一些轶事中可以看出,他的性情应该比他的父亲要平和得多,大概也因此比较长寿,据说他八十岁的时候,依然“神明如少壮时”,并无疾而逝(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