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的叙事方式与文体特征的再认识

作 者:
方铭 

作者简介:
方铭,北京语言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近代以来,人们按照学科分野,都把《左传》当作一部历史著作看待。这种以《左传》为历史著作的认识虽然正确,但却常常忽视了《左传》学科属性的复杂性与兼容性。本文认为,《左传》虽然记载了比较具体的历史事件,但是,由于作者所具有的明确的叙事立场,以及强烈的政治理想色彩、批判现实精神、细节虚构的描写手段,从而使它成为了一部具有强烈政治学色彩的文学化历史著作。《左传》具有细节虚构性的特点,是由于先秦的经学著作涵盖了一切学科,所以,把这种独特的文体所形成的经学著作理解为纯粹的历史著作或者文学著作,都是有片面性的。因此,把《左传》排除在文学著作之外,认为《左传》只是有文学性的历史著作,也是不恰当的。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0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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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有《春秋》一类,包括“《左氏传》三十卷”,云作者为“左丘明,鲁太史”①。现代学术分野,废除了六艺之“经学”一类,而有所谓哲学、政治学、历史、文学等类的区别。按照现代的学术分野,作为经学原典的《春秋》,固然可以归入史学类,而作为解释《春秋》的《左传》,以及《公羊传》、《榖梁传》等,当然也可以按照历史著作去归类。同时,《公羊传》、《榖梁传》解经的体例,使它们具有了政治学著作的特点;而《左传》却是一部具有强烈政治学色彩的文学化著作,与东汉以后历史著作的客观记述,表现出了明显的文体差异。而这一点,正体现了中国传统学术中经学著作的独特性。

      一、《左传》明确的叙事立场体现解经的目的性

      以孔子所编辑之《春秋》、整理之《尚书》为代表的古代历史文献著作,强调客观实录的叙事方式。《左传》记载了自鲁隐公元年至鲁悼公四年凡三百六十年的史事,但是与《春秋》相比较,作者的叙事材料不断累积,而叙述立场也不能完全理解为是纯客观的,而是具有明确的倾向性的。也就是说,《左传》作者的叙事,是为了体现他的政治立场,而不是政治立场服从于叙事。《左传》的作者在历史的记述中,运用自己的道德是非尺度,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予以评判,或褒或贬,抑扬有度。

      《左传》的作者通过对历史事件的叙述,是要说明暴君和贤明君主作为的区别,所以,《左传》首先对春秋时的暴君虐主、乱臣贼子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如齐襄公是战国时期齐国一个荒淫的君主,《庄公八年》载齐连称、管至父之乱,曰:

      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问不至。请代,弗许,故谋作乱……冬十二月,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于车,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弗得,鞭之见血。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费曰:“我奚御哉!”袒而示之背,信之。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②

      虽说如徒人费、石之纷如、孟阳等,愿为齐襄公而死,但齐襄公暴虐无常,在叛乱者眼中,不足以为君,所以可以杀之而后快。齐襄公与其妹文姜私通,文姜于鲁桓公十八年与桓公入齐,桓公谴责齐侯与文姜之私情,得罪齐侯,齐侯遂令公子彭生杀桓公,后又杀彭生以谢鲁人,而留文姜于齐,频频私会,其荒淫可见一斑,最终导致杀身之祸,也是事出必然。又《宣公二年》载: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失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夫如是,则能补过者鲜矣。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惟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能补过也。君能补过,衮不废矣。”犹不改。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置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③

      晋灵公残暴不道,贪婪,无道,《左传》的作者真实地书写了晋灵公的劣迹,同时,用“不君”来说明晋灵公的荒唐。在作者看来,他不是一个君主,作者不为君隐。及晋灵公因无道而被赵穿所杀,董狐以赵盾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曰:“赵盾弑其君。”而作者又引孔子之言,说董狐乃古之良史,书法不隐,自然没有过错,而赵宣子又是古之良大夫,也没有过错,但是因为制度设计的问题,他要承担杀晋灵公的“恶名”。他认为这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如果赵盾能离开赵国,就可以不承担责任了。作者字里行间,并不见对赵盾不追究赵穿弑君之罪的责难,反倒有对赵盾蒙不白之冤的同情。又《宣公九年》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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