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拾遗记》等五篇传奇写作时代的再讨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剑国,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现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发表过专著《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等。

原文出处:
文学遗产

内容提要:

《大业拾遗记》、“隋炀帝三记”(《海山记》、《开河记》、《迷楼记》)与《梅妃传》五篇传奇文,鲁迅以为系宋代作品。笔者在《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中考定为晚唐作品。有学者通过对避讳等问题的考证,重申鲁迅观点。本文对避讳等问题展开考证辨析,进一步证明其为晚唐作品。


期刊代号:J2
分类名称: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
复印期号:2009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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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业拾遗记》(又名《隋遗录》)、“隋炀帝三记”(《海山记》、《开河记》、《迷楼记》)与《梅妃传》是五篇重要传奇文作品,前四篇描述隋炀帝逸史,《梅妃传》则为唐玄宗宫闱遗闻,表现梅妃的悲惨命运。这五篇作品,鲁迅均以为是宋代作品,他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一篇《宋之志怪及传奇文》中介绍了这五篇,称“不知何人作者有《大业拾遗记》二卷,题唐颜师古撰,亦名《隋遗录》”;“又有《开河记》一卷……《迷楼记》一卷……《海山记》二卷……三书与《隋遗录》相类……《海山记》已见于《青琐高议》中,自是北宋人作,余当亦同,今本有题唐韩偓撰者,明人妄增之”;“《梅妃传》一卷亦无撰人……有跋……末不署名,盖亦即撰本文者,自云与叶梦得同时,则南渡前后之作矣。今本或题唐曹邺撰,亦明人妄增之”。在《唐宋传奇集》中,前四篇列在卷六,《梅妃传》列在卷八,在《稗边小缀》中,对其作者、时代作了说明,均以为乃“宋人著作”。鲁迅判定这五篇时代,其推论思路是《大业拾遗记》与“隋炀帝三记”内容相类,而《海山记》见于北宋刘斧编撰《青琐高议》,断其为北宋人作,其余三篇自然也是北宋人作,而《梅妃传》则是根据无名氏跋,断定作跋者与撰本文者为一人,又与叶梦得同时,因而出两宋间。鲁迅之后,学界大抵接受鲁迅的说法①。

      笔者多年前在研究唐五代小说过程中,曾对此五篇作品作过研究,断为晚唐作品,其中《梅妃传》为曹邺撰。具体论证见拙著《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一书。近时章培恒先生在《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1期发表《<大业拾遗记>、<梅妃传>等五篇传奇的写作时代》一文(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8年第6期全文转载),就笔者的观点与论证提出不同看法,通过避讳等问题的考证,对鲁迅观点表示支持,作了进一步申述。培恒先生对原作读得很仔细,发现许多疑点并就此作出判断。这些问题是笔者当年有所忽略或注意不够的。很感谢培恒先生,促使笔者对这些问题作出进一步的思考和辨析。培恒先生所提出的许多论据,笔者经过查阅文献和细读作品,觉得还不能得出五篇传奇出自宋人的结论,仍有继续讨论的必要。下边是笔者的意见,写出来就教于培恒先生和学界。

      一 关于避讳

      培恒先生最基本的论据是避讳,他提出的例证是这五篇作品有许多不避唐讳的语句。《大业拾遗记》有“韩擒虎”、“致治”、“岂非渊字乎”、“虎贲郎将司马德勤”,《海山记》有“道州贡矮民王义”、“帝知世祚已去”、“逢盛明为治之时”、“还往民间”、“士民穷乎山谷”、“万民剥落”、“生民已入涂炭”、“特加爱民”、“余家世好蓄古书器”等,《开河记》多次说到“民间”,《迷楼记》有“民间”、“世代”等词。

      唐高祖名渊,祖父是西魏太尉李虎,太宗名世民,高宗名治,确实“虎”、“渊”、“世”、“民”、“治”诸字都是唐讳,通常改“虎”为“武”、“兽”等,改“渊”为“泉”、“川”、“水”等,改“世”为“代”、“系”等,改“民”为“人”、“士”等,改“治”为“理”、“化”等。避讳是考证作品写作时代或抄写时代的重要途径,笔者也时用此法。培恒先生据此认定《大业拾遗记》等作不出唐人手,看起来凿凿有据。但是,唐代避讳情况相当复杂,不能一概而论。“虎”字一般只在唐初避②,“渊”字避讳也主要在初期,只有“世”、“民”、“治”三字,避讳终唐之世。即便如此,由于写作者身份的不同,写作用途和文体的不同,避讳情况存在着差别,并不是任何情况下都得避讳。一般来说,出自官方的文字比较严格,而私人著述和民间书写并不严格,避与不避,写作者有自己的习惯和自由。

      本来古礼对避讳就有一定限制,不能遇字必讳,以免造成混乱。《礼记·曲礼上》规定“不讳嫌名,二名不偏(一作徧,同遍)讳”,就是说人名的同音字不讳,两个字的名字不必都讳。又规定有所谓“《诗》《书》不讳,临文不讳”等。尽管后代并不严格遵守这些避讳规范,唐代亦然,甚至还闹出李贺因为父亲名讳晋肃的“晋”字犯了“进士”的“进”,而不得应进士举的极端事例,以致韩愈为之写《讳辩》,但总的来看唐朝避讳制度比较宽松。唐太宗即位后就要求“有‘世’及‘民’两字不连读,并不须避”(《贞观政要》卷七《礼乐》)——此所谓“二名不偏讳”,采取非常通达的态度,所以谏议大夫王珪称作“不讳之朝”(《贞观政要》卷二《求谏》)。拿初唐来说,王勃《王子安集》卷一五《益州德阳县善寂寺碑》:“笔札神交,尚有渊云之气。”卷八《上吏部裴侍郎启》:“万世同流,余风未殄。”陈子昂《陈伯玉文集》卷五《汉州雒县令张君吏人颂德碑》:“民户流散日月曛,君去来兮惠我仁……然不躬不亲,庶民不近……黄耇稚齿,山原之民,乃接手赓歌,迎拥马首。”都不讳“渊”、“世”、“民”。甚至在武则天朝对高宗讳竟亦不避,杨炯《杨盈川集》卷四《遂州长江县先圣孔子庙堂碑》:“四海治乱,运也。”卷五《公卿以下冕服议》:“夫以周公之多才也,故治定制礼,功成作乐。”《陈伯玉文集》卷五《唐故朝议大夫梓州长史杨府君碑》:“祖敬通,镇远将军、郑州治中。”卷八《上军国利害事·牧宰》:“陛下欲重此而治天下乎?”

      王建《中国古代避讳史》曾以杜甫为例说明唐人避讳并不严格,他说:“以谨严著称的杜甫在作品中使用‘世’字四十八次,这还不算‘身世’、‘人世’、‘世事’、‘世间’这样的复合词;使用‘民’字两次,若包括‘人民’、‘遗民’、‘秦民’、‘黎民’则有八次。此外虎、丙、邴、秉、治(高宗讳)、显(中宗讳)、旦(睿宗讳)等字样也可在杜诗中找到。可是玄宗之讳隆、基两字,一次也没有出现。由此也可以看出,避讳的主要对象是‘今上’,而对前代君主则不免‘随其笔之所便耳’。”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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