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性论与精英主义

——从麦金泰尔的“实践”概念谈起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小玲,哲学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讲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文章从对麦金泰尔的实践概念的精英主义指控及其有效性的分析入手,通过为麦金泰尔设置三种可能的辩护揭示了麦金泰尔的德性理论内涵的问题,并希望藉此促进德性论者对其所希望复兴的德性传统及其所置身的传统之间复杂的关系作出更为深刻的反思。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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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在《追寻德性》中,麦金泰尔对启蒙运动及其成果采取了毫不容情的全面拒斥的态度,但他却丝毫没有怀疑在启蒙运动中被牢固地确立为现代政治与伦理基石的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性信条,尽管与这种普世性平等(universal equality)可能不相容的道德与政治的精英主义(elitism)恰恰蕴含于麦金泰尔试图回归的——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托马斯传统——德统之中。当然,正如麦金泰尔一再表明,他所寻求的不是对传统的重复,而是一种批判性的重建,所以,在将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视为德性论的典范之同时,麦金泰尔仍然对亚里士多德顽固的精英主义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从亚里士多德的美德范畴表中看不到工匠技艺与体力劳动的实践所特有的优秀”,相反,“只有富人与身居高位者才能获得一些关键的美德”。①麦金泰尔将这一精英主义偏见主要归因于亚里士多德的非历史性的(ahistorical)形而上学,并断言这一形而上学的局限性“并不必然损害其为了理解美德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而提出的一般框架”。②也就是说,在麦金泰尔看来,一种不依赖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德性论将从根本上摆脱亚里士多德的精英主义偏见,而他在《追寻德性》中所要构建的正是这样一种德性理论。然而,不幸的是,正如一些评论者所见,在居于麦金泰尔德性理论核心的实践概念中,我们却将看到精英主义的悄然回归。于是,问题是麦金泰尔的德性论是否可能完全摆脱精英主义?如果不可能,那么其精英主义蕴含是否必然与普世平等说无法相容?

      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将首先介绍一下麦金泰尔的实践概念的意义及其在麦金泰尔的德性论中的地位。在此基础上,我们将考察对麦金金泰尔的精英主义指控及其有效性问题,最后,我们将提出三种为麦金泰尔所做的可能的辩护,并藉此进一步澄清其德性论之精英主义蕴含的本质。

      一、实践概念及其功能

      实践概念无疑是麦金泰尔在《追寻德性》中提供的德性理论的一个核心概念,要理解这个概念,我们首先必须厘清它在麦金泰尔德性论中的位置。在《追寻德性》中,麦金泰尔从第十四章起才真正开始其独特的德性理论的构造工作。当然,此前麦金泰尔对德性概念历史的解读已经可以被视为这一构造工作所做的必要的准备,但值得注意的是,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一历史考察与其说显示了发展一种以德性概念为核心的伦理学之可行性,不如说表明了“不存在任何单一的,核心的并且要求普遍忠诚的美德概念”。③虽然每一德统都要求一种排他性的忠诚,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德性概念恰恰呈示出一种无法与这种忠诚性要求匹配的历史与文化的相对性。但是,这种相对性在麦金泰尔看来并不会阻止我们去获得一个“统一的,核心的美德概念”,④从而构建一种既与历史上诸美德理论处于承传关系之中又能够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以往一切美德理论局限性的新的、具有普世性(universal)的美德理论,因为德性概念本身就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其所意谓的是“对…来说的卓越”(excellence relative to…)。这一美德的相对性最终指向的是一个能够赋予诸美德以统一性以及超越性的目的(telos),正是相对于这一目的来说美德才成其为美德,这当然不是说美德是藉着外在于它的东西而获得规定的,毋宁说美德与其所相对的目的——在亚里士多德那儿被规定好的生活或云幸福(eudamonia)——是互相蕴含的,故幸福在其自身乃是“完全合于德性的现实活动”。⑤

      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亚里士多德将最完美的幸福归结为最大限度自足的、接近于神性生活的沉思的生活(contemplative life)。但对于麦金泰尔来说,这一可溯源到柏拉图的完美性定义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因为正如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毫不避讳地承认的那样,只有极少数人有能力与条件去过这样一种完美的生活,就此而言,这一最终目的的定义在其自身已经排除了大多数人获得完美德性的可能性,并因此——在麦金泰尔看来——具有无可置疑的精英主义色彩,⑥所以麦金泰尔不仅完全拒绝了这一完美说,而且也拒绝了具有明显柏拉图色彩的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及其在麦金泰尔看来是独断可疑的人性理论。

      但是,如果德性在其自身是个相对性概念,麦金泰尔至少必须找到某种亚里士多德用以界说德性的最终目的的替代物,以便能够建构一种非形而上学的德性说。某种意义上,麦金泰尔在《追寻德性》中阐释的三个背景性概念,即实践、人生的叙事统一性以及传统,即可以被视为这样一种替代物。从方法论的意义来说,这三个概念可以被视为德性的推导与解释性基础(derivative and explanatory basis)。以第一个概念,即实践为例,美德可以被界说为使实践活动得以顺利进行并且获得完善所必需的品质,所以,从对实践及其完善可能性的阐释中我们就可以直接获得与之相应的美德,并且由于实践概念的形式普遍性,由此推导出的美德概念也就有了超越于个别文化历史时期的普遍适用性。当然,美德的推导必须同时满足三个背景性概念的要求,故这三个概念在事实上构成了美德推导的三个互相关联的阶段。尽管如此,作为这一推导的起点,实践概念至少在《追寻德性》中具有无可置疑的重要性。

      按照麦金泰尔的解说,实践所指的是“任何融贯的、复杂的并且是社会性地确立起来的合作性人类活动形式”,⑦故麦金泰尔排除了一些过于简单的或纯技术性的活动,比如砌砖、三连子游戏。但对于麦金泰尔解释德性的目标来说,重要的不是实践范围的精确解说,而是实践内在与外在善的区分问题。以象棋游戏为例,所谓的内在善(internal goods)是唯有在参与象棋游戏中,通过技艺不断的精进而可能获得的善;与之相反,外在善(external goods)则是凭借象棋游戏而可能获得的善,例如一个成功的棋手可能获得的名声、荣誉与金钱。从外在善的角度而言,象棋游戏只是达到外在于游戏的目的的手段而已,我们可以选择其他手段,比如围棋游戏,也可以通过在下象棋过程中实施欺诈等方式来获取外在善;但内在善则是象棋游戏本身内蕴的目的,对这一目的的追求不仅排除了欺诈等本质上自我挫败的方式,而且也在相当程度上排除了对外在善的考虑。对于一个真正献身于象棋游戏的棋手来说,没有比棋艺的日臻完美更为重要的事情了,也正是在这种超越与不断自我超越的努力中,优秀的棋手同时也导向了象棋游戏本身的日益完善。所以,实践本身的完善只能通过对其内在善的追求得以实现,而对外在善的过度追求则不仅无益于实践的发展,甚至可能使实践完全沦为无关重要的手段而最终丧失其自身的生命力。就此而言,实践所需要的美德乃是这样一种品质,“对它的拥有与践行使我们获得那些内在于实践的善,而缺乏这种品质则会严重地妨碍我们获得诸如此类的善”。⑧由于诚实、勇敢、公正是任何一种实践的发展与完善所要求的美德,麦金泰尔也就自然从他对实践的阐释“推演”出这些美德,并对其作出了基于其实践说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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