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是通向马克思的桥梁

作 者:

作者简介:
俞吾金,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人们通常认为,马克思哲学是黑格尔的“合理内核”(辩证法)加上费尔巴哈的“基本内核”(唯物主义)。本文主张,马克思的方法论主要来自黑格尔的辩证法,但辩证法的载体并不取自费尔巴哈,而是取自康德,马克思从康德的“实践理性”中剥离出“实践”概念,赋予它以新的含义,并在这一概念的基础上创立了实践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的宗旨是实现每个人的自由,而自由是受制于物质生产关系的,因而需要通过革命改变这种关系。其实,不但马克思的自由概念来自康德,而且他的物质生产关系的概念也是对康德的自在之物秘密的揭示。总之,康德是通向马克思的桥梁。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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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期以来,人们在探讨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渊源时,总是把舞台灯光集中在德国古典哲学上;在论述德国古典哲学时,又把舞台灯光集中到黑格尔身上;而在具体分析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时,又把舞台灯光进一步聚焦到黑格尔的辩证法上。人们习惯于把黑格尔的辩证法称作“合理内核”,然而,辩证法毕竟是从属于方法论的,光凭方法论,马克思是无法创立自己的哲学体系的。于是,人们又引入了所谓“基本内核”,即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理论。这样一来,一个叙述马克思哲学思想来源的“神话”也由此而诞生了,即马克思哲学=“合理内核”(黑格尔的辩证法)+“基本内核”(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①经过前苏联、东欧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的不断的修正、提炼和概括,上述神话已经内化为人们心目中的权威性结论,甚至变得神圣不可侵犯的了。②

      然而,历史的吊诡在于,这个权威性的结论既不符合历史的事实,也不符合马克思的本意。其实,恩格斯在1890年8月5日致康·施米特的信中早已告诉我们,马克思生前已经感受到其追随者与自己之间存在着的遥远的思想距离。当恩格斯提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讨厌的朋友”莫里茨时,这样写道:“正像马克思就70年代末的法国‘马克思主义者’所曾经说过的:‘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③马克思的这句名言至少为我们提供了对上述权威性结论进行质疑的可能性。本文的研究结论是:尽管马克思哲学在其方法论上更多地受益于黑格尔,但从本体论上看,马克思哲学中的核心概念,如实践、自由、社会生产关系等,却更多地受惠于康德。康德才是通向马克思的桥梁。

      一、唯心史观和市民社会

      众所周知,尽管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不止于其辩证法,但其辩证法确实对马克思产生过重大的影响。马克思本人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告诉我们:“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④在这段常被研究者们引证的、极为重要的论述中,马克思提出了两个概念,即“神秘外壳”和“合理内核”。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人们通常把“神秘外壳”解读为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正是这种唯心主义使黑格尔的辩证法成了“倒立着的”,所以,要引入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再“把它倒过来”。其实,这种滥觞于斯大林的、流俗的阐释方式,既没有理解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特殊性,也没有意识到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局限性,更没有认识到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的特殊性及它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本质差异。

      我们还是让马克思本人来替我们解开谜团吧。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谈到作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的《精神现象学》一书时,曾经写道:“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人实际上把自己的类的力量统统发挥出来(这又是只有通过人类的全部活动只有作为历史的结果才有可能),并且把这些力量当作对象来对待,而这首先又是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才有可能。”⑤马克思在这里谈到的“人”、“劳动”、“异化”、“对象化”和“历史的结果”等概念表明,他不是把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理解为后来恩格斯谈到的一般的唯心主义,⑥而是理解为历史唯心主义。

      马克思的这一阐释方向也可以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另一段重要的论述中得到印证:“因此,《现象学》是一种隐蔽的、自身还不清楚的、被神秘化的批判;但是,由于现象学紧紧地抓住人的异化,——尽管人只是以精神的形式出现的——其中仍然隐藏着批判的一切要素,而且这些要素往往已经以远远超过黑格尔观点的方式准备好和加过工了。关于‘苦恼的意识’、‘诚实的意识’、‘高尚的意识和卑贱的意识’的斗争等等这些章节,包含着对宗教、国家、市民生活等整个领域的批判的要素,但还是通过异化的形式。正像本质、对象表现为思想的本质一样,主体也始终是意识或自我意识,或者更正确些说,对象仅仅表现为抽象的意识,而人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这一运动的结果表现为自我意识和意识的同一,绝对知识,那种已经不是向外部而是仅仅在自身内部进行的抽象思维活动,也就是说,其结果是纯思想的辩证法。”⑦在马克思的这段重要的、但并未引起人们足够重视的论述中,马克思不正是把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外壳”理解为历史唯心主义吗?因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着重讨论的并不是自然界,而是人类社会的意识发展史,这就表明,马克思试图加以颠倒的不是黑格尔的一般唯心主义理论,而是其历史唯心主义理论。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尽管马克思还未使用“神秘外壳”这一提法,但当马克思强调“《现象学》是一种隐蔽的、自身还不清楚的、被神秘化的批判”时,他注意到的正是黑格尔哲学(包括其辩证法)的神秘化的外观。众所周知,马克思的第二版跋写于1873年,其中还有一句重要的话是:“将近30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的方面。”⑧这里说的“将近30年前”也就是马克思撰写《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这就表明,《手稿》批判的重点之一正是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的方面”。由此可见,马克思在论述黑格尔的辩证法时谈到的“被神秘化的批判”或“神秘的方面”也好,“神秘外壳”也好,其指涉的对象都是黑格尔的历史唯心主义理论。一言以蔽之,黑格尔的历史唯心主义才是马克思首先要加以颠倒的对象。事实上,也只有在思想基础得到正确的安顿之后,马克思对“倒立着的”的辩证法的再度颠倒才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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