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09)06-0032-07 “他者”何以成为问题?“他者”话语在学界的悄然兴起究竟意味着什么?从近年来的研究现状看,他者问题在当代的凸显,有其深刻的时代境遇和学理脉络:一是哲学的使命之一——“认识你自己”的当代自觉;二是资本逻辑所开启的全球化和现代性的“后果”之一维。 诚如马克思所断言,自从资本主义开辟世界市场以来,一切国家和民族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这一不可逆转和阻挡的历史趋势就一路凯歌、所向披靡。当全球化成为一种客观事实时,人们再次被马克思的高远视界所折服并热谈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文明冲突、文化隔绝等现象又要求我们去思考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问题:如何认识和应对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文化多元化;如何在异质、多元、差异的世界中既能“开眼看世界”又不至于迷失自我、丧失自信;如何在全球性中定位并保持民族的自我认同和真正的个性,等等。当然,这就涉及如何看待自我和他者及其关系这一根本性问题。 如果说传统社会更多关注的是“自我”,那么,现代社会开始把焦点逐渐转移到了“他者”身上。“他者”问题的当代凸显,既是世界历史发展的大势所趋,又是跨文化理论研究的本性使然,也是哲学命运的当代自觉,是“认识你自己”的现实诉求。西方许多思想家都或隐或显地在自己的著作中表露出这一倾向:无论是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对交往、对话、商谈的重视;抑或胡塞尔对“主体间性”或“主体际性”、海德格尔对此在“共在”的关注;或者伽达默尔对“视域融合”的强调;甚至勒维纳斯、拉康、后殖民文化理论直接对“他者”的大声呼唤和明确指称等,都使得他者问题从隐到显、从幕后走向前台,并进入学者们的讨论视域,成为当代重要的言说话语。 鉴于国内已经有关于他者理论的思想史梳理和相关的“他者问题”探讨①,在此基础上,本文致力于挖掘马克思的思想资源,敞开马克思哲学视域中的“他者”向度,以期推进他者问题的深入研究。 一 他者:从认同到异化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作为马克思哲学的重要著作,其中蕴含着丰富的“他者”理论资源。我们将通过梳理“他者”的逻辑理路,厘清“他者”观念,进而明晰马克思的他者观。 1.对象化与异化:从自我认同到他者认同 马克思指出,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对象性的存在物要进行对象性的活动,这是人的本质规定性。由此表明,人的存在离不开对象,更有赖于人的对象性活动,“一般地说,人对自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对他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②可见,没有对象和他人的存在,没有对象和他者的现身,人自身的存在就成为“虚无”,人自身的力量就无法实现、确证并表现出来。无独有偶,拉康也表达了他者对于自我的重要性,他说:“人在看自己的时候也是以他者的眼睛来看自己,因为如果没有作为他者的形象,他不能看到自己。”③当然,我们不能就此简单地将拉康所言的他者(拉康区分了大写的他者和小写的他者)与马克思所言的他人直接等同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两者都意识到:人的自我认识要依凭他者,人要通过他者这一介质回复到人自身。他者犹如自我认识的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人看到并认识自己,因为人的眼睛是无法直观自身的。 如果说在对象性活动中,人是通过他者走向自我、实现自我认同的话,那么在异化条件下是怎样的情况呢?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即使在异化条件下,人自身的异化这一生存状态也需要通过他者来确认,当然,人是以异化的自我来审视他人的,正如马克思所讲,“每个人都按照他自己作为工人所具有的那种尺度和关系来观察他人。”④此时,对象化过程中的自我认同也异化了,自我通过他者却走向了异化的自我或者非我,原来的自我认同在自我异化的条件下就变异为他者认同了。我们就此做一简析:在对象性活动中,人通过对象和他者来确证自身的存在,实现的是自我认同,此时的他者是主体达到自我自主性的对象。但是,在异化条件下,对象和他者反客为主,自我在对对象的认同(这是一种他性认同)中丧失了自我,这是一种他主性而非自主性,是自主性的异化和缺失。用萨特的话讲,这是一种“为他的存在”,“我通过我的经验经常追求的,是他人的感觉,他人的观念,他人的意愿,他人的个性。”⑤此时的自我被他者所吞噬并完全淹没在他者的汪洋之中。同样,我们也可以引证拉康在其镜像理论中的一段极为著名的话,他说:“主体最终只得承认,他的存在只是想象的产物,这个产物使他什么都无法肯定。因为在他为他者重建的工作中,他重新找到了让他把重建当做他者来做的根本性异化,这异化注定是要由他者来夺走他的重建的。”⑥这是对异化条件下他者的真实写照。 但是,马克思在《手稿》中对对象化与异化的区分可以让我们对他者有更为全面的理解。如果说对象化是人通过对象来反观和确证自身;来体现人的本质力量从而实现人的自我认同的话,那么,异化就是对象化的变异,对象不仅疏远人、与人相抗衡,并且在与人的交锋中统治了人,结果导致人的自我认同丧失,他者认同替代了自我认同。 2.异化逻辑与“他者”观念 从自我认同到他者认同,马克思所指认的这种异化逻辑与西方的“他者”观念直接相通。“他者”观念由来已久,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采取了不同的表现形式:古希腊人仰赖于“理念”,中世纪依托于“上帝”,近代“自我”的挺立,现代“他者”话语的兴起。从这样一条清晰的思想脉络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者的发生、发展和演变走了一条黑格尔式的正、反、合的道路,即从他者到自我,最后又回到了他者,张一兵教授认为这就是“他者”的发生学逻辑。因此,“他者”问题的当代凸显既是对“自我”的反抗,也是他性逻辑的复归。 这种他性逻辑的源头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柏拉图的“理念论”和“分有说”。人和万物得以存在的“理念犹如万物之上的一轮红日,有了光便有了世界,理念之光也是人们克服经验和知性幻象的灵眼;少了它,人永远只能在阴黑的洞穴里观看墙壁上的照影。只有在不是你的理念中,人才能认识自己。在一个外在于自身存在的东西之上才能认同和确立自己,这恐怕是最早的他性(otherness)逻辑”。之后对“上帝”的眷顾和依赖,可以看做是“理念”在神学领域的拓展,如果“从更深一层的逻辑理路着手来看,这实际上就是柏拉图理念分有说的一种神学延伸。人是无,他只能从上帝那里分享有。”⑦诚如泰勒所指出的那样:“无中生有的学说就这样与柏拉图的分有概念结合起来。创造物从上帝那儿,通过分有其理念,获得它们的形式。每种事物的存在只在于它们分有着上帝。”⑧事实上,自启蒙运动以来,上帝被“祛魅”,逐渐隐去,自我便“勇敢地使用自己的理性”得以挺立。人自信能够走出上帝的怀抱,用自己的双脚立地。上帝被打倒之后,人真的自由了,但是“启蒙的神话”让人始料未及,在这场与神话的决斗中,启蒙自身也被卷入了神话的洪流之中了,此时,“自我”先前的那种要自主自足、自我负责的雄心壮志顿时烟消云散了,存在主义的焦虑就表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孤立的个人无力承担这份重担,无法完成这个宏愿,因为人毕竟不是神,也成不了神。“认识你自己”的问题再一次凸显:人何以存在、何以认识自己以及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就成为马克思担负起的历史未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