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劳动”到“实践”

——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一个核心范式的演变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森林,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哲学系教授。(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劳动”曾被看作是能够拯救世界,整合和通达一切更好价值,本质上标志着人对自然改造关系的活动。随着虚无主义困境的冲击,知识对劳动重要性的不断提高,文化符号的生产日益重于物质的生产,以及劳动主体性哲学内涵的统治性等弊端逐渐明朗化,特别是通过“物品”的文化意识形态性质的还原,“劳动”与“实践”作为两种不同的观察视角和范式就呈现出来。从“劳动”到“实践”,意味着把“劳动”解释为超文化的自然性现象的结束,意味着主要以物为对象的“劳动”跟以人为对象的“实践”的区分,更意味着当代中国把“劳动哲学”上升到“实践哲学”的转折与调整之必需。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9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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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9)05-0036-08

      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历来重视“实践”,但把它解释为“劳动”或以“劳动”为核心与根基的活动,正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一种“实践”理解。它认定,一切人类活动都是劳动衍生出来的,也都复归于劳动;劳动能依托起一切美好价值的实现,在世俗物化财富与超验的价值的实现之间,在以物为对象的活动与以人为对象的活动之间,在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之间,在主体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个性之间,都存在着天然、必然的联系;社会哲学所理解的解放、自由等一切理想实现的核心和根基都是“劳动”。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其后,随着“文化”、“生活世界”、“交往”等重要性的日益提高,“劳动”与“解放”之间联系的必然性受到质疑,加上实践哲学的重新兴起,特别是中国现代化发展模式的转变,重新审视“劳动”与“实践”的关系,以便使“劳动”逻辑迈向“实践”逻辑,对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必要性日趋明显。

      一、概念与问题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劳动”(Labour,Arbeit)一般是指“劳动力的使用。是人们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①。而在西方经济学的眼中,“劳动是指人类在生产财富中所提供的有价值的服务……劳动均具有花费时间的特征。另一共同特征是劳动和游戏不同,劳动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为其产品,也就是为了要求分享一部分社会工业的总产品。……各种劳动在令人厌倦程度上,在社会地位等等方面,也各不相同”②,即劳动是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从事的活动。按照阿伦特的说法,“劳动意味着受生活必需品的奴役,这一奴役是人类生活条件固有的”,这样的活动可被定义为“玩的反面”③,通过它,人们能够得到某种产品或服务。因此,“劳动”与“实践”的区别在社会哲学的创建者之一亚里士多德那里是很明显的:“实践”(Praxis)是伦理—精神的行动,而“劳动”则是非伦理—身体的活动,可称之为“Poiesis”。④也就是说,“劳动”作为一种活动,其目的在自身之外,而科学的、政治的和伦理的活动则是目的,在自身之内,且导向幸福生活。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解,虽然实践的(praktische)和技术的(technische-poietische)活动不同于只是涉及对真理进行精神观视的理论的(theoretische)活动,两者都涉及对象的改变,但技术的活动制造事物,目的在自身之外;而实践的目的则在自身之内,且不能作为其他目标的手段。所以,阿伦特通过区分“劳动”(labour)、“制作”(work)、“行动”(action),以凸显近代以来“劳动”与“制作”的日益融合及不断取代最为复杂的“行动”领域,并把“制作”视为解释一切人类活动的隐喻。马克思正处在这个“近代”。

      在这样的时代,赫西俄德三千年前在《工作与时日》中所说的“无论如何你得努力工作。……人类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增加羊群和财富,而且也只有从事劳动才能倍受永生神灵的眷爱。……善德和声誉与财富为伍”⑤开始成为主旋律。于是,现代社会开始在商品生产的意义上理解“劳动”,并倒转古典传统,赞扬“劳动是一切价值的来源”,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其结果是,“劳动”就“从社会中最低下、最为人看不起的位置一下子上升为一种人类最值得尊敬的活动”;而且,“在一个完全‘社会化’的人中,劳动与工作之间的差异将会彻底消失,所有的工作都可以成为劳动,因为所有东西都被理解为劳动力的产品和生活过程的功能,而非其世俗的客观特征”。⑥“技术”的活动与“劳动”合而为一,成为近代以来最为盛行和常见的人类活动样式。科学、政治的活动也越来越被纳入“劳动”系统之中,成为自身便含有内在目的职业活动。就像霍克海默与阿多诺(一译阿道尔诺)所说的:“劳动宣告了现代资产阶级秩序的来临,从来就没有宗教信仰的马基雅维里亦随声附和,他们对《旧约全书》曾经认为是十恶不赦的劳动褒扬有加。对多罗修斯(Dorotheus)、摩西(Moses)、生性迟钝的保罗,以及其他失魂落魄者来说,劳动是通往天国的必由之路。”⑦在马克思那里,“劳动”不再是非伦理—身体的活动,而是既有伦理又有精神的内涵,是人之为人、历史之为历史、发展之为发展的关键和基础,是主体性的根基之所在。马克思不仅仅是在社会经济财富生产的意义上,而且也在形成解放的形式——实践意义上看待“劳动”概念。这样的“劳动”具有改造自然、创造财富的意义,也有生成社会结构和进化过程的意义,以及人类生活的现实性得以产生和实现的意义。⑧显然,这种意义上的“劳动”更多是肯定性的。

      然而,“劳动”作为双重化含义的概念,还有另外一种美学和人类学的解释。这种概念认定,劳动常常与不自由、奴隶、身体、困苦、无奈、缺乏创造性、机能和时间的耗费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古典观点,自19世纪以来,在那些拒斥例行化劳作的自由作家、从审美视角观察社会历史的思想家那里得到共鸣。其最极端的表现就是阿拉贡之类,把工人的劳动一概视为异化,断言劳动者的劳动如同卖淫女出卖自己的贞操和身体一样出卖自己的人格尊严,应予彻底否定它与自由、解放的任何关联。众所周知,早年马克思更倾向于美学意义上的劳动观念,而晚年的马克思则力图把经济学和美学意义上的劳动观念统一起来:“劳动”一方面是人的直接的实现,是人的本质之所在;另一方面也是直接的异化,因为资本的生产关系不能使人的力量充分发展,只有在私有制消除后的未来理想社会中,“劳动”才能充分展开它本来的意义和内涵,从而使经济学和美学双重意义上的“劳动”融合为一。⑨马克思把一切美好价值的实现都赋予了“劳动”系统的壮大和完善之中。通过把资本归结为劳动的积累,劳动成了整个现代世界的根基和本质。随着生产关系的不断合理化改进,生产力水平会不断提高,而这将为一切美好价值的实现奠定根基,创造前提。也就是说,“劳动”中蕴涵着一切美好东西的萌芽,能为一切美好的东西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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