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视域里的人与“人的世界历史性存在” 对现实人的存在境遇和未来命运的思考,是马克思哲学的主题和核心,也是学界一直关注、研究的热点。20世纪许多著名思想家,如海德格尔、福柯、德里达、鲍德里亚、哈贝马斯等,分别从不同方面以不同方式对之做了诸多深刻而富有启迪性的探索,但大多停留在文化层面上。而我国学界长期停留在“社会人”的宏观层面,难以把握马克思人学思想的真谛。今天,在我们深入探讨人的问题时,有一个根本性的观点依然需要厘清,即马克思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谈论人和人的存在的? 马克思从“抽象的人”转向“社会的人”,立足人的社会关系维度考察人,其观点早被学界公认。在此基础上,马克思独辟蹊径,深入探讨和揭示“人的世界历史性存在”,立足于“人的世界历史性存在”来考察“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使马克思彻底超越了传统思辨哲学或意识哲学,真正把人置于具体的、普遍的世界性联系和现实的世界性历史实践之中,马克思的历史观升华为面目全新、目光高远、意蕴宏深的唯物主义世界历史观。对马克思思想的进一步升华,学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和阐发,而蕴涵于其中的根本观点和方法,在全球化的当代世界不断给人发人深省的启示,发挥着振聋发聩的意义。 马克思首先经历了从“抽象的人”向“社会的人”的转变。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分别把人看成抽象的“自我意识”和抽象的“类”。在德国及欧洲社会矛盾斗争中,马克思抱着“为人类谋福利”的远大理想和“哲学世界化”的理论探求,批判黑格尔、超越费尔巴哈,由把人看成抽象的“自我意识”和抽象的“类”,转向现实的人、人的劳动和劳动中的社会联系;由绝对理念、价值悬设的道义批判,转向对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人的“畸形”、“非人化”的现实批判。在“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以“新唯物主义”姿态,科学地阐发社会生活的实践本质,揭示出人的本质并非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是人们在实践中结成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从实践的人和人的现实社会关系出发,马克思把对人的研究和认识从此奠立在科学世界观、方法论基础上。 然而,究竟应如何理解马克思的这一革命性变革?究竟什么才是马克思视域里真正意义上的“现实的人”?长期以来,学界通常定位于《提纲》,引证最多的是《提纲》中关于“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一段话。诚然,这是马克思告别费尔巴哈抽象的人转向人的现实社会关系的标志,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地位。但正如恩格斯在《提纲》发表时就指出的,“这是匆匆写成的供以后研究用的笔记”,①许多思想还未充分展开,特别是马克思撰写了《提纲》后,在恩格斯陪同下去资本主义充分发展的英国做了为期六周的考察旅行,极大地提升了认识境界,回到布鲁塞尔共同撰写了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在该书中,马克思恩格斯以面向世界的宏大视野系统深刻地揭示了“世界历史”和“人的世界历史性存在”,这是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升华和合乎逻辑的展开,又在日后甚至终身的研究中将之不断深化,是给后人留下的最为宝贵的精神遗产之一。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是“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时代,时代决定并深深影响着他们的理论探求和价值指向。为此,马克思特别强调,真正的哲学就应该是“世界哲学”。马克思从德国到法国、比利时又到英国,研究课题从欧洲到美洲,从西方到东方。1843年5月,马克思带着《莱茵报》遇到的理论难题,超越德国的视野,重点探索了英、法、瑞典、波兰等国家的历史,写下了著名的《克罗茨纳赫笔记》。随后,在《巴黎笔记》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更深入地探讨了货币、资本与“世界历史”,“世界历史”与“共产主义”不可分割的关系问题。19世纪50年代,马克思计划写一部经济学巨著,在拟定的纲目中准备写“生产的国际关系”、“国际分工”、“国际交换”、“输出和输入”、“汇率”等,然后再集中写“世界市场和危机”;晚年,马克思专心研究人类学,揭示世界历史大潮中东方社会的现实境遇、未来前景、跨越式发展道路等。长期的艰苦探求表明,马克思在哲学上的一个根本性变革,就是确立奠定在实践基础上的哲学的开放性,直接面对的便是“世界历史”时代。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纵向上是要力求揭示人类社会由低级向高级有规律的发展,横向上侧重揭示狭隘的、分散的、地域性的民族历史转向统一的、各民族相互依存、相互制约、有机联系的世界历史的形成过程、本质特征、历史走向等。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将关注的中心点放在现实人的存在境遇及未来命运上,遵循的方法是:“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②唯物史观是马克思借助“世界历史”而形成的;同时,马克思以“世界历史”的广阔视野,全方位、多向度地考察了该历史条件下人的实践,以及世界历史实践中人的经济、政治、文化等“一切社会关系”,从其“总和”中揭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的存在、人的主体性本质、人的发展、人的解放,揭示资产阶级的历史地位和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等等,进而展现了一个新的思想地平线:世界历史条件下“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 今天,当我们重温马克思当年的论述时,依然有耳目一新之感。马克思指出:“世界历史”的形成,生产社会化、国际化,造就着世界市场、世界经济、世界文化、世界民族,“随着这种发展,人们的世界历史性的而不是地域性的存在……了”。③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闭关自守和自给自足状态已经消逝,现在代之而起的已经是各个民族各方面互相往来和各方面互相依赖了”。④这种相互联系和依赖主要表现在:(1)个体间、群体间及人类在地域间、全球间的联系。资本是天生的国际派,有“一种无止境和无限制的欲望”,而且,“资本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⑤作为社会力量,资本从产生那天起就有着全球范围内运动的势能。资本要不断增殖,就必然要“夺得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⑥资本及商品的流通,各种多元的交往主体在利益驱动下奔走于世界各地,日益突破民族国家的界限,到处落户,到处建立联系,“几乎可以说全世界变成了一座城”。⑦(2)生产与消费的联系。以开拓世界市场为目的的新型工业所加工的原料已经不仅仅是来自本地而是极其遥远的地区,其产品不仅供本国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⑧(3)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联系。生产的发展和交往的扩大,民族的地域性的文化通过交流和碰撞而形成新的具有世界性的文化。“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⑨ 马克思特别强调,人的世界历史性的而不是地域性的存在,不是“自我意识”、“宇宙精神”或“某个形而上学怪影的某种纯粹的抽象行动,而是完全物质的、可以通过经验证明的行动,每一个过着实际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个人都可以证明这种行动”。⑩这种基于“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相联系的世界交往”的“各个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也就是与世界历史直接相联系的各个人的存在”。(11)它深深根源于社会化生产中,渗透于资本的逻辑中,表现在现实的社会矛盾中,处于历史的流变中,是世界历史性的人在其实践中追求并不断走向自由的过程。马克思深入揭示,世界历史是由资产阶级开创的,是一个按照资本主义“铁的必然性”向世界扩张的过程,既给人类文明和人的存在方式带来革命性变革,同时又产生了背离人性的种种弊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利润最大化成为发展的唯一推动力,本来复合的社会推动系统被扭曲而单一化、畸形化,资产阶级一度大声疾呼的人的问题被遮蔽;物的世界的极度膨胀和对人的世界的极度压抑,导致人的本质的全面异化,人越来越受到对他们来说是异己力量的支配,陷于“片面”、“畸形”;人的本质的异化和人的自由的丧失,加剧着社会的分裂和对抗……特别是在资本向全球扩张的过程中,西方发达国家进行着野蛮的掠夺、压迫、屠杀以及各种损人利己的行径,给被压迫民族和人民带来深重灾难。“当我们把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而在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12)马克思由此说明,资产阶级开创的世界历史具有内在的反历史性,随着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主义因素的增长,世界性无产阶级的形成,人类必将进入无产阶级为主导的世界历史新时代,而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阶级和事业才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