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论 1989年,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在西方学界引起轰动,风靡一时。这本书最著名的核心观点是:20世纪社会主义制度实践的大规模失败,标志着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最后一种政治形式”和“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并因此标志着“历史的终结”。①这是西方主流哲学为处于困境中的自由民主制度所作的一次最激进也最有力度的辩护,不仅维护其政治基础,而且试图恢复自由主义的绝对话语权。当然,在马克思主义学者和信奉尼采学说的学者心目中,福山也因其维护现代性主流体制的立场而声名狼藉。多年后的今天可以看清,福山具有学术影响力的原因其实在于,他把东西方意识形态的争论变成一个历史理论问题来讨论,从而使历史理论重新成为当代意识形态争论的最大焦点,所引发的争论其实是西方从基督教延续到黑格尔和马克思对历史问题的争论在晚期资本主义时代的一次巨大回响。福山的“历史终结论”是一个鲜明的政治问题,但是作为施特劳斯学派的后学、阿兰·布鲁姆的亲炙弟子,福山著作的特点却是用复杂的思想史讨论为这个问题建立起一个学术谱系的深度背景,使得我们对这个问题的反思也不得不跟随福山进入这种思想史的考察之中。 现代哲学中的历史意识和历史问题,是现代性要求自我理解和自我确证的产物。在西方,无论古代哲学还是基督教,对历史的意识都极其有限。希腊人没有历史意识,因为希腊人相信自然宇宙的秩序就是历史的秩序,一切事物的运动都是向同一种东西的永恒回归。基督教开始重视历史,但那是一种历史神学:创世、道成肉身、最后的审判和拯救等重大事件,全都不是人的自然的历史事件,而是超历史事件;世俗的历史本身没有重要性。对历史的绝对重要性的信念,对某个历史事件及其历史意义的巨大重视,是现代历史意识的特征。18世纪,对理性和进步的信念以及与旧世界的决裂,对历史意识的生成是决定性的。法国政治革命和英国工业革命对整个文明世界的影响,塑造了一种新概念,即人类生活在一个“历史变革就是一切”的时代里,那些历史变革是人的创造力和理性筹划的结果,历史因此意味着一个以人的努力和进步为内容,而与神意无关的自律的王国。现代历史意识以自然科学的进步为其最大动力,却又反过来彻底改变了人文科学对自然科学的依附关系;亚里士多德的人学是自然科学的一部分,卢梭以后的人文科学则是依赖于全然不同于自然的另一领域的存在。历史研究在19世纪达到鼎盛时期,它赋予人文科学全新的独立目标,即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人理解为自由的和道德的个体、历史的创造者,而不是降格为自然科学研究领域的运动物体。 洛维特在《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一书中提出:现代历史意识和历史问题起源于基督教把世界历史看作是救赎历史的末世论信仰。这种救赎历史的关键特征,就是“未来”概念的凸显。历史事件不能从自身获得意义,只有当它指向自身以外的某个未来的目标时才有意义,历史的终极目标是一种存在于人们期待和希望之中的末世论的未来。这也是基督教和希腊哲学之间的关键不同:希腊人认为一切运动都是向起点的永恒回归,未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和过去一样,不会带来任何新东西;作为未来而存在的“历史”概念是基督教先知的一个创造,先知的预言成全了历史概念。洛维特最重要的研究结论是,从奥古斯丁到黑格尔和马克思,西方的历史意识是由基督教的末世论主题规定的,“未来”是其焦点和最重要的真理;②在这个基础上,现代人才能做到不再把人类历史看成向过去的起点永恒回归的循环运动,而是一个指向未来目标的有意义的进程。 由此产生了“历史的终结”这一思想,未来作为历史的终极目标就是历史的终结。当历史作为一个整体而显露其影响时,这乃是就它具有一个确定的出发点和一个最终的终点而言的。而历史有一种终极意义的假定:必须预设历史有一个作为终极目的的终结点,用这个终结点来规定和完成历史进程。“末世”赋予历史进程的就是这个终结点。“末世论”的思想,即对作为“目的”的最后终结的展望这一思想,为历史提供了一个具有不断进步的秩序和意义的图式,同时也能够克服时间性,如果不通过一个历史终点来限制这种时间性,它就会吞噬掉自己的创造物。“末世论的指南针指向作为终极的目标和终点的上帝之国,为我们在时间中指出了方位。”③ 但是,世界历史决不直接等于救赎历史,切不可把以进步为中心的现代历史意识穿凿附会地强加于基督教历史神学。把救赎历史与世界历史连接起来,使两者相互兼容,决定性的工作是由黑格尔完成的。黑格尔通过对基督教的世俗化解释,使基督教救赎史对历史终结的期待在世界历史中得到了实现。简单讲,黑格尔认为,基督教教义的核心是上帝与人类的和解,其标志性事件是基督现身,即上帝化身为人。这一事件最终证明的是:人和上帝是同一的,人类在上帝的概念里发现了他自己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自由”,即人的有限性与他所渴望的无限性,在一个特殊的存在个体上臻于统一。黑格尔认为,希腊和罗马均未上升到对人的自由本质的自我意识,基督教对自由的发现是历史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的全部历史都是这个本质被实现的历史:“世界历史围绕着它旋转。历史向这里来,又从这里出发。”基督之后的历史才是真正的人的历史。黑格尔最关键的结论是,基督教实现的和解对现代性的发生具有决定性意义,自由和平等这些现代性的基本原则,是基督教第一次让人们知道的,“这些原则是经过基督教而为世俗的王国才获得的。”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