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1-0115-06
按照美国学者华勒斯坦的理解,“现代性”有两重含义:一为“技术现代性”,一为“人类自我解放的现代性”。作为技术的现代性,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已经实现了,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全球性的“技术统治”,也即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被技术“座架”了。在这一意义上,华勒斯坦强调“现代性已不再是救星、而变成了一个恶魔”。所以他认为“现代性之终结”(完成)终结的只是技术现代性,而人类自我解放的现代性却“仍未完成”。[1]而最终实现人类自我解放的现代性,正是马克思资本批判的辩证法的历史使命。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第一个(过渡性)阶段,人类真正解放的现代革命就始于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和超越。
一、形而上学的“资本显现”:现代性的状况
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经过了文艺复兴、完成了宗教改革之后的“启蒙的时代”,也即一个上帝自然化、人本化的“祛魅”的“资本的时代”。①可以说,“理性”与“资本”是马克思所生活的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两大“支柱”。资本主义的实质就在于它不仅依赖于资本的无限扩张本性,而且依赖于这种扩张本性借以实现自身的“谋取方式”,即理性形而上学依靠启蒙而开展出来的、对存在者的控制方案和统治形式。正是由于资本与形而上学“共谋”的“这种双重的经纬,方始成为一种现实性的力量:就像这种力量一方面来自资本之无止境的推动一样,它也来自现代形而上学之无止境的谋划”。[2]在马克思这里,理性形而上学与资本是具有内在“姻亲”关系的,资本具有形而上学本质,形而上学也具有资本本质。马克思的辩证法正是从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一特有的“双重事实”出发,来揭示和批判其“秘密”和“实质”的。对此,海德格尔晚年在一个讨论班上曾专门强调:现今的“哲学”只是满足于跟在知性科学后面亦步亦趋,这种哲学误解了(或根本不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然而,马克思主义却“懂得”这双重的现实。[3]
在现实领域,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生产”从工场手工业过渡到了机器大工业;同时也使人摆脱共同体束缚而被编织进市场体系。在这一时代,人不仅受“头脑创造物”——观念的统治,而更受“双手创造物”——资本的统治,并最终导致了资产阶级社会的三大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因此说,资产阶级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社会生产和交换体系,将一切时空领域中的东西都连为一体,形成了总体化的社会进程,这实质上就是资本逻辑的总体性建构。对此,德国哲学家舍勒认为,资产阶级现代的体验结构之转型概而言之是工商精神战胜并取代了神学-形而上学的精神气质。在主体心态中,实用价值与生命价值的结构性位置发生了根本转换和颠倒。[4]而这种状况实际上也就是马克思自己所指认的“商品形而上学”或“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对这一“形而上学”的实质,马克思还形象地比喻为“桌子跳舞”[5],以及“有一个英国人把人变成帽子,那么,有一个德国人就把帽子变成了观念”。[6]这其实正是马克思所生活的资本主义时代,资本获得形而上学附体的形而上学的“资本显现”。
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社会的商品、货币和资本都是一种物化了的社会关系。在商品经济的现实运作中,这种物化了的社会关系作为一种决定性的力量,成为一种外在于人的自然必然性。这实际上就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市场经济规律,也即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交换原则和交换体系。马克思发现,当生产的目的从直接的使用价值转向间接的交换价值之时,一种“同质化”的抽象力量——资本逻辑就生成了。这也就是说,本来生产的目的是产品的使用价值,现在却抛弃了这种特定的、具体的使用价值,转而追求一种抽象的等价之物——价值。而资本作为这种价值抽象的最高点,把这种同质化发挥到了极致:资产阶级社会里的一切,都在围绕“资本”而旋转,都通过交换关系和交换原则而被磨平和同质化。这样,“资本的同一性因此便从这种同质化的时空中喷薄而出”,而这种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交换关系所造就的同一化时空,实际上就是理性形而上学同一性逻辑和力量的现实体现,也即资本逻辑在时空中具体展开的人的世界及其历史,但这却是一个颠倒的人的世界及其历史:“在这里,人的发展采取了物的发展的形式,人类历史不再是人本身的历史,而是资本发展的历史”。[7]这其实也就是资产阶级社会所特有的资本逻辑与同一性形而上学相“联姻”的特殊历史。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以商品为例具体分析了资本的这一巨大“形而上学本质”:它确实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是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它不仅用它的脚站在地上,而且在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它充满了“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8]所以真正说来,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是彼此支撑、相互拱卫的。正像前者构成后者的世俗基础和强大动力一样,后者则成为前者的观念领域,成为它的理论纲领、它的“唯灵论的荣誉问题”(马克思语),以及它获得慰藉和辩护的总根据。“在资产阶级的世界里,最绝对可靠的出发点正是资本的同一性,资本的同一化的过程与怀抱包罗万象的笼而统之的哲学的企图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形而上学是打在资本的额头上的该隐的记号”。[9]总之一句话,在资产阶级由以开展出来的世界中,资本和理性形而上学有着最关本质的内在联系,或者毋宁说,有着最关本质的“共谋”关系。可以说,资本逻辑与理性形而上学是一对“隐性伴侣”。
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乃是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它不仅将资本改造为由理性形而上学武装起来的“现代资本”,还将形而上学重塑为凭借资本力量而不断繁殖的“现代形而上学”。这恐怕正是在“后形而上学”时代需要继续消解形而上学的主要原因,也正是马克思辩证法仍具有生命力的理论前提。资本借助形而上学的同一化力量,冲破了血缘、地域、民族、国家、语言、宗教、文化等界限,使历史第一次具有了世界历史性质。而正是由于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与形而上学的“联姻”,建构起了同一性的抽象的“无形之网”和强大的“无底黑洞”,最终导致了“个人受抽象统治”这个资产阶级社会的现代性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