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实践唯物主义的主张开始在我国哲学界流行并引发了一场时至今日仍在继续进行的争论。本人认为,这种主张的提出虽然对于推进我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这种主张本身却存在一个致命的、无法克服的问题,这就是,它缺少来自马克思本人的文本依据。①本文将就这一问题对这种主张的两个有代表性的说法提出质疑:(1)实践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本人提出来的;(2)实践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这里需要指出,虽然在很多提出上述主张的学者的论著中都可以发现这两个说法,但他们对什么是实践唯物主义和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却往往存在不同的理解,所给出的论证和论据也不尽相同。为了把问题说得更清楚,本文只涉及坚持这两个说法的主要代表俞吾金教授在其新著《问题域的转换——对马克思和黑格尔关系的当代解读》(以下简称《问题域》)中的相关论述。 翻阅一下倡导实践唯物主义的学者的论著就不难发现,虽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坚持认为实践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本人提出来的,但由于不能提供表明这一点的令人信服的论据,因而他们的这种说法始终让人难以接受。作为实践唯物主义的主要倡导者之一的俞吾金教授无疑也知道这一问题。为此,他在其《问题域》一书中为这种说法做了新的论证。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论证的以及他的论证能否成立。 俞吾金教授的论证非常简单,由对他引用的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两段话和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段话的三个推论构成。 俞吾金教授首先引用了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一段话:“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②然后,他做了这样的推论:“这段话道出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③与历史上一切旧唯物主义之间的本质差别。马克思主张从实践主体的角度出发去看待世界,这既表明马克思继承了康德以来的、倚重主体性的传统,也表明马克思超越了这一传统,因为他不是把主体的静观式的思维活动,而是把它的实践活动视为哲学的真正的出发点。”④ 俞吾金教授的上述推论是不能成立的。首先,就马克思这段话的内容来看,它前半部分讲的只是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后半部分讲的只是唯心主义虽然抽象地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却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从逻辑上讲,无论从这段话的前半部分还是后半部分,或者从作为一个整体的这段话本身,都推论不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什么,因此,说“这段话道出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历史上一切旧唯物主义之间的本质差别”只能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臆断。其次,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在1845年春写成的,而他和恩格斯对由他们共同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最初表述是在写于1845年秋至大约1846年5月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⑤这一事实意味着,当马克思写那段话时他还没有提出历史唯物主义⑥,因此,说“这段话道出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历史上一切旧唯物主义之间的本质差别”是没有道理的。第三,这段话虽然出自被恩格斯称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⑦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但“萌芽”这一用语意指的只是刚刚出现的、还未成熟的东西。这样说来,即使这段话中包含着的“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指的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天才萌芽,那也推论不出“这段话道出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历史上一切旧唯物主义之间的本质差别”。如果俞吾金教授的推论——“这段话道出了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历史上一切旧唯物主义之间的本质差别”是不能成立的,那他对这一推论的进一步发挥,即“马克思主张从实践主体的角度出发去看待世界,这既表明马克思继承了康德以来的、倚重主体性的传统,也表明了马克思超越了这一传统,因为他不是把三体的静观式的思维活动,而是把它的实践活动视为哲学的真正的出发点”,也是不能成立的。 俞吾金教授接着引用了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另一段话:“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⑧然后,他推论说:“在这段重要的论述中,马克思不仅把实践理解为自己哲学的出发点,同时也把它理解为全部社会生活的基础。马克思告诉我们,人与世界的一切关系都是在实践活动的基础上发生的。在这里,‘实践唯物主义’的概念差不多是呼之欲出了。”⑨俞吾金教授的这一推论也是不能成立的。因为马克思的这段话显然不是在讲自己哲学的出发点,更不是在讲“把实践理解为自己哲学的出发点”的“实践唯物主义”。因此,俞吾金教授的断言——“在这里,‘实践唯物主义’的概念差不多是呼之欲出了”,也只能是无中生有的臆断。 俞吾金教授在做出上述断言后紧接着说,“果然,在稍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中,马克思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术语”⑩:“实际上,而且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现存的事物。”(11) 俞吾金教授引用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段话能表明他们“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实践唯物主义”这个术语吗?显然不能,因为他们在这里只提出了“实践的唯物主义者”这个概念,而没有提出“实践唯物主义”这个术语。俞吾金教授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又补充了这样的推论:“尽管马克思在这里使用的是‘实践的唯物主义者’,而不是‘实践唯物主义’的术语,但可以肯定的是,‘实践的唯物主义者’这一概念蕴涵着对‘实践唯物主义’的认可。事实上,没有‘实践的唯物主义’,又何来践行这一主义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者’?”(12) 俞吾金教授的这种推论还是不能成立的。不难发现,俞吾金教授之所以认为马克思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实践唯物主义”这个术语,是因为在他看来,在马克思讲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者”与他说的“实践唯物主义”之间存在一种逻辑蕴涵关系,用他的话来讲就是:“既然马克思使用了‘实践的唯物主义者’的概念,也就等于表明,他已经认可了‘实践唯物主义’的存在。”所以他才反问道:没有“实践的唯物主义”,又何来践行这一主义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呢?从表面上看,俞吾金教授的推论似乎不无道理。然而,只要我们对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者”概念做一语义分析和语境分析,那就不难发现,俞吾金教授的推论实际上是以对这一概念含义的曲解为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