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梁启超是个非常懂教育的人,我上面的八个哥哥、姐姐在他的精心教育下,分别在文学、经济、图书馆学和自然科学等领域各领风骚。其中大哥梁思成是著名建筑学家,二哥梁思永是杰出的考古学家,两人都在1948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而我也在1993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很多媒体称我们家为“一门三院士”或“满门俊秀”,并追问教育秘诀。我想这跟父亲人生的三个角色是分不开的。 首先,他是慈父,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我是父亲最小的儿子,当时我姐姐梁思顺的儿子小名baby,比我还大两岁,我爸爸为了区别于外孙,而且中国民间有把最小的儿子称为老儿子的习惯,就叫我老baby,后来,他又把这个称呼汉化,叫我“老白鼻”。 小时候,他常把我抱在膝头,教我背诵诗词。我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能背会。在我会背十几首唐诗后,就开始到处找学生,想充当老师了。像父亲教我一样,我跑去教家里的保姆老郭背诗。谁知,老郭别说背诵了,就是念都念不好。我教她念“乡音无改鬓毛衰”,她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边念还边把抱着的小猫往地下一摔。父亲在旁边看见了,哈哈大笑。弄得我这个“先生”脸上怪无光的,只得赶紧放弃这个“学生”了。 可以说,父亲从来不是一个严厉的人,他对待下人态度和蔼,对待孩子更是不会板着面孔教训。他开明地说,希望我们能充分享受人生的快乐,不强求我们都和他一样,我们将来愿意走什么路,只要不违法,只要有益于国家,他都支持。他鼓励我们按自己的兴趣选择人生的道路,他说:“尽自己的能力去做,做到哪里是哪里,总会对社会有贡献,我盼望你们都能应用我这点精神。” 我们几个孩子常常围坐在家里的小圆桌旁,一边看他怡然自得地喝酒,一边听他绘声绘色地讲中外历史上爱国英雄的故事。他通过面对面的谈话,传递着对我们的情谊,他和我们平等地讨论国家大事、人生哲学,讲解治学的态度、做学问的方法,也向我们倾诉生活中的苦乐悲欢,将做人的道理融入其中。他告诫我们:“生当乱世,要吃得苦,才能站得住。一个人在物质上的享用,只要能维持住生命便够了。至于快乐与否,全不是物质可以支配的。能在困苦中求出快活,才真是会打算盘呢。” 其次,他是朋友,教给我们很多有用的学习方法。父亲很重视子女们的学习,并请家教重点充实子女们的国学、史学知识。比如从1927年下半年起,父亲就聘请他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学生谢国桢来做家庭教师,在家中办起了补课学习组,课堂就设在饮冰室的书斋里,课程包括国学方面:从《论语》、《左传》开始,至《古文观止》,一些名家的名作和唐诗,由老师选定重点诵读,有的还要背诵。每周或半个月写一篇短文,作文用小楷毛笔抄写工整交卷。史学方面,从古代至清末,由老师重点讲解、学习。而在书法方面,他要求我们每天临摹隶书碑帖拓片,写大楷两三张。这些要求,让我们几个孩子对国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并都养成了认真、严谨的学习态度。 对于该怎样学习,父亲很有心得,他经常强调要“趣味教育”。他在《学问之趣味》一文中说:“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他十分尊重孩子们的个性和志愿,用心细致地掌握每一个孩子的特点,因材施教,做到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并鼓励孩子“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 除了他的趣味教学法,他还教给我们三步读书法、互动式、启发式等学习方法。“三步读书法”就是:第一,精略,了解大概,明确重点;第二,解剖,各部分仔细研究,重点处细解剖,疑难处细研究;第三,会通,上下左右贯通,将全书内容全面彻底了解。 父亲从不强迫我们被动接受不想接受的事物和观念,而是经常给我们提出很多问题,但都不做结论。通过热烈的讨论,启发我们的思维,在关键处加以点拨,让我们自己得出结论,明白道理。他的教育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对几个子女的教育,始终把诚信教育摆在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要求子女待人真诚、不准撒谎。他经常告诫我们,一个不诚实的人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是很困难的。我想,这也是我们几个孩子后来能成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再次,他是导师,告诉我们做人的道理,并帮助我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父亲具有深厚的国学根底,在青年时期又全面接触了西方文化,所以他的文化取向贯穿了中西并重的思想。我们梁家出的几位学者、专家,无一例外地“学而优不仕”,这都显示出梁家一以贯之的社会责任感和对祖国文化的热爱。 我在耀华中学上学时,钱伟长先生曾任物理教员。他对进步学生很关心,有时讲完课以后,他就讲一些解放区的事,这深深吸引了我,他那时的思想是很进步的。也就是在那时,我希望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一定要为中国的强盛努力学习、贡献力量。而父亲很赞同和支持我的想法。就这样,我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我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我母亲的好友丁懋英,当时在美国留学,她帮助我在美国Carleton College申请到了全额奖学金。美日宣战后,我与国内的一切联系中断了。当年17岁的我开始了独立生活。课间,我到学校食堂洗盘子、当服务生;还到罐头厂打过零工。虽然很苦很累,但由于始终记得父亲那句“要吃得苦,才能站得住”的话,我不仅没有被困难吓倒,反而生活的斗志更加昂扬。 父亲早已不在,但梁家的几个孩子没有辜负他的培养,终在不同领域学有所成,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报答和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