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K107;G11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671-1106(2008)04-0028-07 16世纪中叶至17世纪中叶这段历史内容一直是文艺复兴研究领域的学术难点。2000年,文艺复兴史出版重镇之一的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历史学教授鲍斯玛(已于2004年去世)的封笔之作《文艺复兴的消褪》(The Waning of the Renaissance,以下简称《消褪》)。[1]《美国史学评论》、《文艺复兴季刊》等纷纷转载名家评论。其中文艺复兴史研究权威布鲁克尔更是将鲍斯玛的著作比做自布克哈特以来最有原创性和思想启示意义的文艺复兴史研究成果。①由于《消褪》牵涉到对后期文艺复兴的总体判断,对人文主义特征和内容的认识,对社会转型和文化变迁的观察分析,以及对众多人物、著作、思想的评价,因此值得学人走进鲍斯玛的史学视界,并对《消褪》认真审视一番。 一、西方史学界关于后期文艺复兴的研究和划段 西方史学界用“文艺复兴”(Renaissance)指称欧洲特定时期的历史演变事实已习以为常,相关著作举不胜举,如罗伯特与克劳斯《欧洲的世界:文艺复兴的世界》[2]等。但对于文艺复兴的年代所指等问题仍各说各理,莫衷一是。如果14世纪一直延伸至17世纪上半叶这种文艺复兴时段划分能够成立[3],那么16世纪中叶以后的历史当属后期文艺复兴的研究范围。从逻辑上讲,有了时间划段,有了后期概念,就会有“消褪”、“衰落”之类概念相伴随。但就历史的实际进程和文艺复兴研究的实际状况而言,事情远非逻辑推论那么简单。 综观文艺复兴史研究泰斗布克哈特于1860年发表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作者始终未就16世纪中叶到17世纪中叶这段历史的特征进行总体性梳理和评价,也始终没有用“早期”、“盛期”、“后期”之类的概念进行历史分段,取而代之的是“世纪”等概念。[4]例如,该书第4篇第11章的标题是“16世纪人文主义者的衰落”,原版德语标题为“Sturz der Humanisten im 16.Jahrhundert”。[5](P4)德语“Sturz”的意思是地位、价格、气候等的跌落。英文用“Fall”来对译“Sturz”[6],中文则根据英文译为“衰落”。[4](P25)按照布克哈特的理解,到了16世纪,人文主义者原来所具有的优势和影响正在逐渐下降。究其因,以往人们需要和人文主义者接触以便学习、掌握希腊语、拉丁语并进而了解古代的文化内容等,但印刷业的迅速发展使人们学习的空间被打开,与人文主义者的接近不再那么迫切。另外,民族语言如意大利语等的推广也使人文主义者靠传授古代作品谋生的环境发生了变化。这些文化需求和客观条件的变化影响到人文主义者在各种学会以及其他社会团体中的地位。与此同时,人文主义者原本就有的一些劣势,如近乎放任的个体主义、对伦理道德的漠视、对赞助人的过分依赖等则随着人文主义者境况的变迁而愈加严重。总之,人文主义者的地位在下降。[4](P268—279)但作者在谈“下降”问题时同样未就文艺复兴时期的衰落问题进行评判。那么布克哈特是否留下了一个学术空白呢?进而言之,鲍斯玛出版《消褪》一书是否填补了布克哈特的学术空白呢?下面不妨先回顾《消褪》出版前学术界的研究状况。 布克哈特谢世(1897年)后,学术界对16世纪中叶至17世纪中叶这段历史的总体评价大致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盛期已过,开始了后期或晚期的时代;另一种意见认为,不能一味从意大利的角度看文艺复兴的变化,15、16世纪时,意大利人文主义正在向欧洲更广的范围内扩散[7](P79);因此,从欧洲的范围看文艺复兴及人文主义,人们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文艺复兴正以各种新的文化形式在演变。在具体概念的运用方面,持前一种意见者善用“后期文艺复兴”概念;持后一种意见者则尽可能回避“后期文艺复兴”等概念,而代之以“世纪”(century)、“时代”(age)等用语。 与第一种倾向有关的著述情况:英国著名文艺复兴史研究专家海尔曾发表带有明确“后期”或“晚期”概念的著作,以他为总主编的《社会史丛书》之一《晚期意大利文艺复兴:1525-1630》[8]即其中一例。显然这里的“晚期”所指对象限定在意大利史的范围。学者不难发现,有关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研究著作不乏“早期”、“盛期”、“后期”之类划段的概念,如巴伦《早期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危机》[9]等。这类划段在艺术史研究领域的应用尤为普遍,如艺术史专家莫雷的文艺复兴艺术史三部曲就是其中的代表,它们分别为《文艺复兴艺术》[10]、《盛期文艺复兴艺术》[11]和《后期文艺复兴和风格主义》[12]。与上述作者提出划段想法的同时,学术界不时有“消褪”、“衰落”之类联想的发生。例如,西欧早期的资本主义文明曾经历一个经济、政治中心逐渐转移的过程。其主要特征是:意大利原有的中心地位逐渐被大西洋沿岸国家取代。具体表现为:美第奇银行的倒闭、威尼斯结算中心的变迁等;文学艺术风格逐渐由原来的和谐主义走向了“风格主义”;宗教上罗马天主教教廷的地位受到宗教改革浪潮的冲击,等等。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消褪”象征。上述研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对研究范围做非常明确的限定,并通过某一个点的历史演变状况进行划段。但在意大利范围内进行历史划段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学术论断。当代艺术史家哈特已经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即从风格的角度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进行划段也有不小的难度。于是哈特采取折中的办法,即在大的思路上以世纪划分,仅在具体阐述16世纪的艺术史状况时提“盛期”一词。[13] 与第二种倾向有关的著述情况:海尔《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文明》[14]、《近代欧洲兴起丛书》之一《人文主义的世界:1453-1517》[15]、狄更斯《人文主义和宗教改革的时代:14、15、16世纪的欧洲》[16]、杜克编撰《欧洲1540至1610的卡尔文主义》[17]等。人们不难发现,当海尔以上述标题撰写著作时不仅不使用“衰落”一词,相反还用“我们的时代”(our age)来结束其巨著的撰写。对照海尔分析意大利文艺复兴和欧洲文艺复兴时的不同用词,其严格的历史眼光彰显无遗。我们还发现大量回避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等定性式标题的研究著作,如切尼《一个新时代的开始:1250至1453》[18]、哥尼斯伯格尔《16世纪的欧洲》[19]、海伊《14、15世纪的欧洲》[20]等。即使是思想文化方面的专著也用时代概念,如艾伦《16世纪政治思想史》[21]、泰勒《16世纪的哲学和科学》[22]、希勒布兰德《16世纪的人与观念》[23]等。上述情况在大学教科书中也有反映[24],这里不一一列举。现实的历史研究状况是:西方的历史学家及其历史著作提及后期或晚期欧洲中世纪史,这似乎天经地义,如海尔《晚期中世纪欧洲史》[25]、仁纳《中世纪晚期的异端自由精神》[26]、奥伯曼《宗教改革的先驱:晚期中世纪思想的形成》[27]等,但为何从欧洲史的范围说后期(晚期)文艺复兴及其衰落问题就会那么谨慎呢?这里的关键是“后期”一词的内涵界定问题。是不是“后期”就一定意味着文艺复兴作为一个历史时期走向了它的终点?上文讲到,历史学家从欧洲政治、经济、文化等大的范围谈论文艺复兴时一般很少用后期文艺复兴的概念。既然如此,也就很少将16世纪中叶后的历史与消褪、衰落等概念相关联。从理论上讲,某个历史现象或历史时期的衰落问题必然牵涉到政治、经济、生活、文化等总体结构的解体。文艺复兴时期即14至16世纪的欧洲正处于资本主义文明的形成和确立过程之中,何来衰落之谈?如果将历史的目光放得再久远些,那么西欧的历史从11世纪城市的兴起到18世纪三大革命(工业革命、以启蒙运动为标志的思想革命和美、法等国的政治革命)的爆发,经历了一个资本主义文明从酝酿、发生、发展到最后定型的长期演变过程。所以,14至16世纪被定名为文艺复兴,也只是指这长时段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在弗格森的历史意识中,应当将14至16世纪的这段历史视做由封建社会向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型时期。[28]萨波里则以11世纪十字军东征为标志,将11至16世纪这段长时期的历史进行通盘考虑,认为以城市中心、世俗化等为标志的资本主义社会经历了长期的演变过程。[29](P660-671)这些观点奠定了以后历史学家高屋建瓴式的文艺复兴历史分析的基础。因此用“衰落”来指称16世纪稍后的历史时期,无论其主观的意图如何,都会引起一些歧义。所以许多文艺复兴史专著(如卢卡斯《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30]等)在论著的起首或导论部分都要对文艺复兴概念作各种必要的说明,以免在谈及衰落等概念时发生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