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第二個羅馬(小中華)嗎?

——18世紀德川日本“頌華者”和“貶華者”的問題:以中醫和漢方爲主

作 者:

作者简介:
[美]艾爾曼,普林斯頓大學東亞學與歷史系教授翻譯者黄振萍係清華大學歷史系講師。

原文出处:
中华文史论丛

内容提要:

16-18世紀,日本從—個地方武士特權階層和首都貴族主導的社會,變成了新興商人和平民逐漸掌握權力的商業化社會。一部分以教授漢文爲生的儒士,憑藉其文化優勢占據了一定的社會地位,雖然有“頌華”和“貶華”腔調之分,但實質立場都是試圖將儒學從中國背景中剥離,從而把中國古代聖人之“道”日本化。另一部分以中醫謀生的儒士,在其醫學研究中體現了清代學術的影響,比如新漢方考證派的興起。總之,相比蘭學對日本現代性影響被過分誇大,本文認爲儒學影響了18世紀日本的走向。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08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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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世紀的中日關係將會走向何方?面對東亞歷史上這個前所未有的嶄新時代,18世紀的中日關係也許能給我們提供一些解讀線索。①那時候兩者關係比較和平穩定,清代中國(1644-1911)和德川日本(1600-1866)相互視作平等國家,日本人稱之爲“邦”(Kuni)。雖然這時期兩國没有正式外交關係,清代中國和德川日本欲相互遠觀着對方,並且實際上相互影響着對方。例如,在這個時期裏,德川日本決定抛棄明清王朝所自稱的“中國”(MiddleKizngdom)這個稱呼,把中國作爲一個“邦(Kuni)”而稱之爲“中華(Chūka)”、“異邦(ihō)”、“西土(Seito)”、“支那(Shina)”。②

      滿洲軍隊分别於1627年和1637年入侵朝鮮,緊接着,1644年他們占領了明王朝的首都北京。德川日本此時面對着一個重新崛起的亞洲帝國,這個帝國或許會直接威脅到日本的安全。日本人將何去何從呢?在他們學習荷蘭語、英語或是法語之前的17-18世紀,有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現象,成千上萬的日本人致力於學習閱讀和寫作中國漢文。我認爲這是因爲日本的近世變法是在有意以帝制中華晚期爲榜樣。清王朝在17世紀80年代統一了臺灣以及澎湖列島之後,在18世紀早期,他們轉向了亞洲内陸,並在中亞地區發動了一系列軍事行動。③

      我的結論是,日本對中國的好奇是從中國語言開始的,但是,這種好奇隨即延伸到對當時中國的國家治理、道德論說以及醫藥治療各方面的詳細考察。18世紀,日本在文學、政治以及經濟各方面遇到了作爲“異邦”的中國,這多重刺激使得日本人把自己想象爲“中國通”。他們不僅希望能夠與中國並駕齊驅,並渴望最終能夠超過這個盤踞亞洲大陸的龐然大物。在日本的“中國”想象中,目的是要學習18世紀東亞世界中最先進的國家管理、社會和經濟。這種日本在18世紀把中國當作“模仿對象”的注意力,到了19世紀理所當然地轉向了歐洲。頗具諷刺意味的是,1600年以後歐洲在全球史中的崛起,以及大英帝國在18世紀的興起,以上這一歷史進程的很多方面和明清中國直接相關,比如它的文官制度、强大的經濟,以及它的茶葉和瓷器產業。④

      一 18世紀中日貿易新法

      德川日本不承認中國在東亞的主導力量,不過,德川政府仍然尋求平息兩者間的衝突。1715年以後,他們頒發了與明朝“勘合”類似的證明,以一種嶄新的形式重新開啟寧波貿易。自1635年以來,長崎一直是日中貿易的集散地,而清朝船隻如果要進入長崎港,它們就必須接受日本的條款,持有日本的官方貿易證明(信牌,長崎通商照票)。明朝的“勘合”是由朝廷頒發给足利日本等朝貢國的貿易證明。足利政府屈服於朝貢國地位,接受明朝頒發的證明,德川政府對前朝的這種先例非常不滿。1715年之後,他們終於頒發了自己的貿易證明,避免成爲清朝的進貢國。⑤

      18世紀,長崎是“唐館”(Tōjin yashiki唐人屋敷)的大本營,最繁盛的時候曾經有一萬中國人。但是,德川政府的貿易控制導致了前往長崎的中國船隻減少,在整個18世紀,船隻數量從每年七十艘跌至二十艘左右。相比之下,這段時間抵達長崎的荷蘭船隻也從每年五六艘降至一二艘。1715年新的貿易管制法實行之後,長崎的本地人口從1696年的64523人減至42553人。⑥

      一些没有領取長崎信牌的中國南方商人,他們向清政府官員抱怨日本的新法。他們指責日本作爲一個朝貢國,在新的長崎信牌上使用德川年號是一種不忠的行爲。於是,福建和浙江的官員没收了日本的信牌並上呈朝廷。某艘逃回長崎的船隻,帶着完好無損的信牌,他們向德川政府報告了此事,德川立刻向清朝抗議其對外國法律的蔑視。雙方頭腦都比較冷靜,這場爭論也很快被平息了。德川幕府並不想進一步和清廷對抗,況且,在中俄外交紛爭中持有現實主義態度的康熙帝(1662-1722年在位)知道,中國的貨幣鑄造也需要來自日本的銅。⑦

      最終結果是,整個德川時代,中國船隻都必須持有日本官方信牌纔能進入長崎。日本的“信牌”制度有效管理了德川政府與清朝之間的貿易,清朝政府允許在朝貢體系之外的日本(在寧波)和俄羅斯(自1689年始,在尼布楚)與中國進行通商貿易。有趣的是,18世紀前往中國的日本僧人依然堅持早先室町時代(Muromachi)的傳統入關方式。例如,一羣來自京都比叡山上延曆寺的僧人,他們於1732年9月準備牒文,1733年初冬抵達浙江時即由寧波的官員檢核。天台宗僧侣所準備的牒文,一方以日本國的名義,而另一方清朝則被稱爲“唐”(Kara)。⑧

      作爲德川時代的主要輔臣之一,新井白石(1657-1725)是將軍幕府中所謂的“頌華者”,他頗以自己的漢詩爲榮,並在1715年新法的醞釀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他擔心礦物資源通過長崎貿易大量流入中國所引起日本的匱乏,制約了日本國内的商業發展,並導致走私增加。他指出,日本75%的黄金和25%的白銀都在對外貿易中流失了。新法的目標是限制以金屬尤其是銅和白銀爲交换手段的商業貿易,使每年來長崎的中國船隻減少到三十艘以下。早在1668年,日本就頒佈了禁止出口白銀的法令,到1763年,它成爲永久性的禁令。新井同樣也關注清朝的擴張政策,他覺得康熙皇帝正謀劃削弱日本。

      二 滿洲的威脅和德川時代對中國的想象

      滿洲人統一中國引起了日本人的焦慮。熊澤蕃山(1619-1691)是一個比較奇特的武士,他因爲致力於使日本適應王陽明(1472-1529)的心學而名聞遐邇,而當時的學者更傾向於正統的程朱理學。道學最初在宋代經由禪宗傳入日本,這些僧侣是和鐮倉(1185-1333)政權有關的。其後,在豐臣秀吉(1536-1598)入侵朝鮮期間,將一些朝鮮儒者趕到日本,他們給日本傳來了最新的道學思想。熊澤蕃山在1686年《大學或問》裏公開討論,面對越來越近的滿洲入侵壓力,日本將如何在戰略上采取適當對策,並且他强調,日本的準備實際並不充足。起初,没有人正視熊澤蕃山的講學,但德川政府也懷有同樣的憂慮,他們擔心滿洲軍隊會跨過黄海,就像當年的蒙古人那樣。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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