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后美国世界

      思想者小传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1930年生。世界体系论的主要代表人物。

      很高兴能回到上海。上一次我来上海，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很多人告诉我，二十年间，上海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二十年间，世界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就是我今天想要讲的主题。

      世界体系的兴与衰

      从1945年到1970年，我们处于一个单极世界之中，美国对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事情具有发言权——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霸权。但自1970年以后，美国的霸权地位开始趋于倾颓。

      一般关于二战以来所有变迁的解释，是说那是一段苏联和美国展开冷战的漫长历史。在苏联解体之后，美国据说是赢得了冷战的胜利，其后，我们就处于一个单极世界之中，而美国则是其中最为强大的力量。我以为这是对于现实的极端错误的理解，我将给出不同的解释。

      在二战趋于结束的1945年，美国崛起，成为到那时为止的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西至大不列颠，东到日本，还有这中间的所有国家，二战都对它们的工业生产能力和基础设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唯一在1945年时拥有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的国家，就是美国。美国拥有极为高效的生产体系，使得它能够以比世界上几乎所有其他国家都更为低廉的成本来生产和推销它的任何商品。这是美国成为世界体系中霸权性力量的基础之所在。在拥有强大经济力量的基础之上，美国便可以尝试动摇世界政治秩序，在文化上居统治地位，并且创造出一个美国经济得以繁荣兴盛的环境。

      但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也拥有强大武力的国家——苏联。为了自身霸权地位的稳固，美国不得不与苏联做交易——一般我们将之称作“雅尔塔协议”。该协议包含三部分内容：一是关于世界统治权的划分：苏联统治世界的三分之一，其范围从德国的易北河到朝鲜的鸭绿江；美国则统治剩下的三分之二。协议规定，两国之间不允许有任何试图变更该疆界的军事或政治行动。如果你在苏联解体的1991年观看世界形势的话，你会发现，美苏之间不曾有过任何的军事冲突；一直到1991年，1945年划分好的疆界基本不曾受到触动。因为协议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每一个国家都得保证不会采取行动来扰乱这一安排。二则事关经济。为了保证其工业产品有顾客购买，美国需要重建许多国家和地区。于是，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美国为重建西欧、日本、韩国以及中国台湾而大量投资。在苏联集团与西方世界之间，则几乎没有任何贸易交换。协议的第三项内容，涉及意识形态的战争，这一战争甚为喧嚣，对立的双方彼此谴责。考虑到这是一纸维持现状的协议，谴责的要义并非要变革另一方，而是为了加强自己一方的团结。于是我们看到，从1945年到1970年，我们处于一个单极世界之中，美国对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事情具有发言权——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霸权。

      但这一安排也并非天衣无缝。问题之一在于，美国重建世界的经济安排是如此成功，以至于较之于美国，西欧和东亚的部分国家和地区在经济上也毫不逊色。从那时起，它们就成了美国在经济方面的对手。问题之二，美国和苏联从维持现状中获益良多，但其他国家对此却不以为然。许多国家开始对这样的安排进行反抗。首先揭竿而起的就是中国。中国的反抗并非始自1960年代，而是在二战之后——当时中国共产党拒绝了斯大林关于解放军不进入上海、并且与国民党分而治之的建议，这也是中苏之间关系恶化的开始，由此导致1960年代中苏之间的公开决裂。还有其他国家也对此现状不满，比如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利亚的民族主义运动拒绝了法国共产党关于他们暂缓独立的建议；1962年，为了寻求独立，他们投入了战争之中。再有个例子恐怕是最为重要的，那就是越南。二战之后，一直在抵抗日本人的胡志明和越南人民对法国人说，现在到了他们独立的时候了，但是法国人说，不，不！我们还想恢复原来的殖民秩序！于是战争爆发，最终，越南在奠边府击败了法国。1955年，和平会议在日内瓦召开，法国与越南签订了和平协定，根据该协定，法国同意在越南全境进行自由选举、并在南越与北越之间产生一个全国性的政府。但是美国拒绝在这个协定上签字，因为它担心越共将赢得在南方的选举。于是美国开始支持南、北越之间的战争，由此，美国取代法国扮演起了反共的角色。在这场战争中，美国军队在作战，但苏联军队并未参战。多年以后，美国输掉了这场战争。这一失利关系重大。首先，它在经济上对美国打击甚大，使得美国不得不放弃了金本位制；其次，它导致了美国国内的重大政治危机，半数人民反对这场战争，原因之一，就在于许多中产阶级家庭的子女被征调入军并丧生越南。所以越南战争的一大后果，就是美国废除了征兵制——我们再也没有征兵制了，现有的军队乃是“志愿军”。可当军队是“志愿军”的时候，谁会“志愿”呢？那些志愿参军的人，基本上都是出身贫穷、受教育程度甚低的人，他们之所以参军，多半怀有经济上的目的。但如你所知，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改善经济状况，那可真是危险重重！正因为有此局限，使得美国无法装备起一支强大的军队。

      美国开始意识到，它已经不再是无人敢与其争锋的霸权性力量了，它的霸权性力量正趋于倾颓。从1970年到2000年，所有的美国总统——从尼克松到克林顿，包括里根——都在变更美国的外交政策，以延缓美国的衰落；虽然他们都不明说他们在这样做，但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想出了三招来延缓衰落：第一招，就是告诉美国主要的盟友——西欧、日本、韩国，我们再也不会把你们当作卫星国看待了，我们要和你们做朋友。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们别偏离我们的立场太厉害！美国的一个说法就是，在面对苏联的时候，我们得保持团结。这一招相当有效，虽然并非全然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