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口压力说与问题的提出 土地关系主要由人地比例和土地分配两部分构成,而尤以前者为基础。也就是说,“农民的生活程度高低,须视所种田地的多寡以为定,而能种几亩田地,则又依人口的密度为转移。”① 清初以降,人口数量猛增并深刻地影响了国民经济、国民生活,因而备受政府及社会各界的关注。检索清代康熙朝以降的言论,清代和民国时期人口对土地的压力越来越大,乃至无法满足农民最低限度的生活,已成为无可怀疑的共识。康熙四十六年(1707)康熙帝指出:“地亩见有定数,而户口渐增,偶遇岁歉,艰食可虞。”三年后他又说:“民生所以未尽殷阜者,良田承平既久,户口日蕃,地不加增,产不加益,食用不给,理有必然。”② 乾隆年间洪亮吉发出的感慨,更是人所熟知,无须重述。③ 近代以来尤其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民族危机日益深重,马尔萨斯人口论广泛传播,关于人口的社会舆论更加热烈,普遍认为人均耕地不足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托尼说:“中国农村问题虽则千头万绪,其实却极简单,一言以蔽之,是现有资源不够养活这一批挤在土地上的人。”④ 翁文灏认为:“中国土地虽广,但人口压迫已到世界少见的严重程度。”⑤ 费孝通断言:“中国农民的贫穷,基本原因是现有耕地太少,有没有耕地权还是次要问题。”“有限的土地上,人口不断地增加,每个人分得到的土地面积,一代小一代,总有一天他们会碰着这被生理决定的饥饿线。土地既已尽了它的力,挤也挤不出更多的粮食来。”⑥ 房师文甚至将人口压力与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和社会动荡联系起来:“人多而富源少,生活标准低落,人口密度过庶,中国之所以沦于半殖民地位,民贫国枯,纷乱连年者,其原因固多,人口密度过庶,实其主要之原因也。”⑦ 1949年后,刚从战争废墟之上建立起来的新中国,“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的口号压倒一切,很少有人再敢提人口压力,随之人口数量以空前速度窜升。改革开放以来,学术界从严峻的人口现实回溯历史,又接续了原来的言说,近代人口压力日益紧张、耕地严重不足的观点重新占据了论坛,人口过剩甚至成了人口压力的代名词。我也曾撰文申述此论,呐喊助威。⑧ 不过,主流喧闹之中也有少数学者发出了稍许不同的声音。如吴承明不同意人口日益增加、耕地越来越少的观点,认为近代中国耕地和人口都处于增长趋势,只是人口增长比率快于耕地增长,1873—1949年人口年增长率平均为6.7‰,耕地面积增长率为3.4‰,“这就必然发生人多地少、人口压力日重的问题”,不过在近代,以20世纪30年代为准,“问题并不像今天这样严重”。⑨ 章有义更认为,耕地增长率超过人口增长,1851—1949年人口年平均增长率为2.29‰,耕地增长率为3.00‰,人均耕地由1851年的2.47亩增加到1949年的2.65亩,然而如果与1812年2.87亩比较,人均耕地仍是下降的。与吴承明一样,章有义也指出,这时人口压迫并不像某些人所想象的那么严重。⑩ 尽管如此,吴、章二氏并未否定人口压力的存在。美国学者李中清等人倒是对人口过剩论发起挑战,但其主要以批判马尔萨斯关于中国人口的“现实性抑制”为旨归,论证中国人口集体控制行为的现实,而没有从人地比例关系角度进行探讨。(11) 总之,以往学者的研究大多笼统模糊,即便是对人地比例的增减趋势这一基本问题,也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而关于人均耕地多少才能满足农民的需要,现有耕地能否满足,如果不能满足,还缺多少耕地等问题,更缺乏明确而深入的研究。由此看来,仍有继续讨论的必要,尤其需要大量的实证研究。研究范围固然全国最好,但也可以是更小的地区,有了不同地区的结论,自然不难形成一个总体判断。本文仅就冀中定县(今河北定州)做一初探,原因不为其他,主要是这里有比较丰富的资料,它也是我多年来一直关注的一个区域,或许能说明一定范围尤其是华北平原的情形,也希望借此引动其他地区的研究。 二、定县人地比例关系趋于紧张 理清人地比例,是判断人口是否形成压力乃至过剩的一个重要前提。根据清初到民国时期有关定县的人口、耕地资料,制成表1:
资料来源:[清]宝琳:《直隶定州志》,1850年刊本,卷20,“政典·赋役”;[清]黄彭年:《畿辅通志》,1884年刻本,卷96,“经政三·户口”;《民国八年中国年鉴》,台北,天一出版社1975年影印,第959页;李景汉:《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1933年版。第121—122页;李景汉:《定县土地调查》上,《社会科学》第1卷第2期,1936年1月,第437页;李景汉:《从定县人口总调查所发见之人口调查技术问题》,《社会科学》第2卷第3期,1937年4月,第474页;冯华德等:《河北定县之田赋》,《政治经济学报》第4卷第3期,1936年4月,第452页。 说明:1.总耕地亩数原为定县税地小亩,1小亩等于0.9208市亩,本表按此折合市亩。2.定县城内住户有70顷地没有纳税,本表将此算入。3.原资料没有1672、1733年耕地面积资料,以有关定县耕地面积最早的嘉庆十三年的数字代之。4.康熙、雍正朝特别是康熙朝人均耕地较高,这一非正常现象与当时的社会情况有关。明末清初战乱频仍,京畿一带首当其冲,大批农民或惨遭屠戮,或背井离乡,导致人丁骤减,康熙、雍正朝定县平均每户为2.3口、2.9口就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人均耕地较高,但可以断定多是无人耕种的荒芜土地。5.据李景汉调查,1933年全县有1287851亩(李景汉:《定县经济调查一部分报告书》,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1933年版,第4页),但这一数字主要是农作物种植面积,并未包括所有定县耕地;另,甘布尔统计,1930年代初,定县共有土地1424931亩。Sidney D.Gamble,Ting Hsien:A North China Rural Community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8),p.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