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经济观念的变迁与小农理论的反思

——以清末至民国时期江西省寻乌县为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游海华,历史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研究人员。(南昌 330022)

原文出处:
史学月刊

内容提要:

清末至民国时期,地处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的寻乌县农民,面对近代开埠通商以后席卷中国的近代化浪潮,其就业、消费、生产经营和市场风险意识等经济行为与观念在承袭传统的同时,也呈现出明显的近代化发展趋势。寻乌的个案表明,从长时段和整体行为反应来看,传统农民并非注定是中国现代化的“绊脚石”,相反倒很可能成长为市场经济的“搏击者”和现代化的“适应者”。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8 年 10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F329(56)=5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83-0214(2008)07-0093-09

      关于近代社会心理和观念变迁的研究,学界取得了一些初步成果,论著、论文可谓推陈出新,相关的专题学术会议也在最近几年先后召开。①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或以宏观叙述见长、或以精英阶层为认识重点、或以沿海发达地区和城市为研究中心;相对而言,对于内地尤其是山区普通社会大众观念的研究,还显得不足。在近代国门大开,欧风美雨徐徐东渐、东西方市场日益接轨的大背景下,远离沿海和城市等发达地区的广大内地,尤其是山区的芸芸众生,他们对于这一席卷全球的近代化浪潮,从长时段和整体行为反应来看,是“心存抵触”,还是“主动接受”?是“退缩”回农村、农业,还是多种兼业乃至积极进军工商产业?本文通过对地处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的寻乌县,清末民国时期其农民②就业、消费、生产经营观念和市场风险意识等经济观念的梳理与分析,对此作一简要探讨,以求进一步推动学界对农民问题的理论认识。

      一 就业观念的市场化发展趋势

      近代以前,在传统统治者“重本轻末”、“重农抑商”这一宏观政策的调控下,寻乌县“民力稼穑,女勤纺绩”[1],老百姓谋生和就业方式基本上以农耕为主,难以跳出传统“以农为本”就业观的圈子,与市场也只是保留着有限的交换关系。近代以降,在市场利润的刺激下,进军商业、圩镇和挤入商道谋生的寻乌人日渐增多。清末民初时期,进军墟镇从事工商业的寻乌人比比皆是。1930年毛泽东所作的《寻乌调查》中,就记载了这一时期多个进入寻城和墟镇新开店经商的例子。例如,家住南门城外钟周瑞的盐店(店开在东门城内),“开了二十多年”(到1930年为止,下同);车头人邝明奎的新发昌盐店,“开了十多年”;家住东门外的何子贞,“民国十六年领了张帖子开豆行”;荣春祥,“小时候很穷,帮土豪管账赚了些钱,买点田起家”,在寻城开了家水货店,“资本七八百元”;19世纪中后期开始,范渊甫及其兄弟子孙等,先后开办经营了顺昌老店、兴记、达记、茂记、钧记、鸿昌、禄丰等7家商店;陈登祺(留车人),原来“穷得没有饭吃”,1925年来寻乌城“开了同来安店,兼做油行”;何祥盛,先是“摆摊子”,后“做水货生意发了财”;王菊圆(澄江人),“在澄江圩开了三个店,做水货、杂货及鸦片烟贩生意”;陈万保(廷岭人),“做猪贩,做烟土贩,开杂货店”。[2](p58~59、67、75、86、102、114、115)

      民国年间,寻乌“全县豪绅的领袖”潘明征(吉潭小杭村人),是进军商业和圩镇的杰出代表。他约生于清咸丰年间,其父亲手上只有80石谷田,至潘明征当家时,勤苦精干,家境逐渐富裕;在“力农致富”的同时,他先后在吉潭圩开有药店、杂货店,还兴办经营了一所长达近20年(1912-1930年)的“知耻小学”,1928年又在县城开办当铺。到20世纪20年代末,潘明征家产“共计价值三十万元,田地收租一万石左右”。国共内战后,他复在县城开药店,1936年开办运输公司——“新兴公司”,从汕头买回“福特”牌汽车1辆,经营汽车运输业务,其后,公司汽车发展到六七辆。抗战时期,他的公司主要经营赣东南和粤东北各县之间的米粮贸易。1939年,新兴公司请进技工王城立开办汽车维修厂,师徒3~4人,维修公司内外的汽车。以上各业获利丰厚。③[2](p113)[3](p12、128)

      富裕阶层进军工商业的比例,据《寻乌调查》所载明的地主兼业状况统计,全县8个头等大地主中,兼营工商业者3家,占37.5%;113个中地主中,兼营工商业者20家,占18%;占寻乌地主总数48%的所谓“新发户子”的小地主,都是“由农民力作致富升上来的,或由小商业致富来的”;在城的17家地主中,经营工商业和曾经经营工商业者9家,占53%。[2](p113~124、101~103)这个数据虽然是不完全统计,但或多或少反映了传统市场向近代市场转化过程中,寻乌富裕阶层进军墟镇、进军工商业的趋势和力度,也折射出了寻乌富裕阶层就业观的实际状况。

      出于生存压力和发家致富的激励,众多缺乏资本和机缘开店的寻乌人,则利用自己天生的力气和地处边境的地缘优势,“农隙负贩米盐”[4],成为来来往往的小贩和“挑脚”。刘步权(1918年生),原籍寻乌篁乡,他的祖父迁到寻乌城租田种,兼开伙店;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19岁小学毕业后帮助家里经营伙店,并开始跟人合伙做生意,从唐江、信丰等地贩牛、猪到寻乌卖;40年代出生的古伟富(篁乡人),他家10姊妹,全靠他父亲挑米下龙川,挑盐回来,出卖后养活全家;1920年出生的陈亚魁(原籍平远县),22岁逃“抓壮丁”到寻乌后做了挑脚,“挑了十多年”,并在寻乌成家立业。④晨光镇上黄村的严水莲(1905年生),秋收以后农闲的几个月内,天天挑米下广东的罗浮、下兴宁,然后挑盐回来,挑担最远到过信丰;同村的严纯标(1929年生),17岁开始挑担讨生活,挑纸、红薯、米等下广东,挑盐、糖、洋油、花生油上来;井背自然村的汪广尧(1915年生),20岁开始挑担,做“盐上米下”的小生意;同村的汪良宾(1918年生),开始是挑担,二十七八岁开始学杀猪,以后一直以杀猪业为生。⑤寻乌城的水货店主张均益,在开店前是奔走于寻乌与梅县之间的专业挑夫;寻乌城靠“精苦勤干”摆水货摊子发起财来的有潘登记、何祥盛、罗义盛、刘恒泰、范老四等许多人,“他们有家,但没有开张门面的店,一、四、七挑着担子赶本城的圩,三、六、九又挑着担子赶吉潭的圩,这样子挣得几个钱”。[2](p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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