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战前后国人的现代性反省

作 者:

作者简介:
郑师渠,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欧战后的欧洲,人们对社会文化危机的反省有两个取向:一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代表,主张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一是反省现代性,集中表现为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批判理性对人性的禁锢,转而强调人的情感、意志与信仰。长期以来,学界对于马克思主义及社会主义思潮东渐的研究成果丰硕,而有关反省现代性思潮在中国的反响却鲜有学者关注。事实上,忽略了后者,我们对于包括新文化运动在内的20世纪初年中国社会文化思潮的理解与把握,就不可能是准确的。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8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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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战作为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惨绝人寰,创深痛巨。其时,许多欧洲人对西方文化失去了信心,“西方没落”及“上帝死了”等悲观论调弥漫欧洲大陆。与此相应,欧洲出现了“理性危机”。自18世纪以来,理性主义一直凯歌猛进,在理性面前,一切声言拥有时效性的东西,都必须为自己辩护。但是,此时人们却发现,“欧洲释放出来的科学和技术的威力似乎是他们不能控制的,而他们对欧洲文明所创造的稳定与安全的信仰,也只是幻想而已”。“对于理性将要驱走残存的黑暗,消除愚昧与不公正并引导社会持续前进的希望也都落了空。欧洲的知识分子觉得他们是生活在一个‘破碎的世界’中”。所谓“破碎的世界”,就是韦伯所说的“理性具有的可怕的两面性”:它一方面带来了科学与经济生活中的巨大成就,但同时却无情地铲除了数世纪以来的传统,将深入人心的宗教信仰斥为迷信,视人类情感为无益,“因而使生命丧失精神追求”,“世界失去魅力”,“使生命毫无意义”。①人们在藉理性征服自然的同时,其主体性也发生了异化,成为理性的奴隶。理性所承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王国,不但没有出现,相反,现实中却充满着贫富对立与仇恨,乃至发生了这场可怕的大屠杀。“人是什么?”自古希腊哲人以来似乎已经解决的问题,现在又成了问题,人们感到孤独,失去了方向,又出现了“人的危机”。缘是之故,自19世纪末以来便陷入窘境的理性主义进一步衰微了。

      战后欧洲对社会文化危机的反省存在两个取向。一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代表,它从唯物论的观点出发,强调所谓的“理性危机”,说到底,无非是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的破产;因之,消除社会危机的根本出路,是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彻底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将人类社会引向更高的发展阶段即社会主义。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即此一取向的善果。另一个取向是反省现代性,②它集中表现为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所谓现代性,是指自启蒙运动以来,以役使自然、追求效益为目标的系统化的理智运用过程。许多西方现代学者从唯心论出发,将问题归结为理性对人性的禁锢,因而将目光转向人的内心世界。他们更强调人的情感、意志与信仰。尼采大声疾呼“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被认为是反省现代性的非理性主义思潮兴起的宣言书。20世纪初,以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和德国哲学家倭铿(R.C.Eucken)等人为代表的生命哲学,强调直觉、“生命创化”与“精神生活”,风靡一时,是此一思潮趋向高涨的重要表征。非理性主义虽不脱唯心论的范围,存在着某些非理性的倾向,但是,“柏格森哲学是西方文化的一种自我反省”。③它对西方现代性的反省,仍有自己的合理性。

      应当说,早在20世纪初年,国人就已敏锐地注意到了上述欧洲社会文化思潮的重大变动,且于思潮的两个取向,都各有评介与吸纳。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马克思主义及社会主义思潮东渐的研究,成果丰硕,而对于反省现代性思潮在中国的反响,研究却比较薄弱。④事实上,忽略了后者,我们对于包括新文化运动在内的20世纪初年中国社会文化思潮的理解与把握,就不可能是准确的。

      一、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之东渐

      国人对于19世纪末以来欧洲现代思潮变动的感悟,其最初见之杂志者,据笔者所知,当是鲁迅的《文化偏至论》。是文作于1907年,次年发表在《河南》第7期,署名“迅行”。文章指出:19世纪的欧洲文化,科学发达,物质昌盛,但却失之一偏,独尊科学,崇信“物质万能”,而贬抑了精神与情志。尼采诸人深思遐瞩,首揭其“伪与偏”,预示着20世纪的文化与19世纪之文化异趣,即“非物质”而“重个人”:“精神生活之光耀,将愈兴起而发扬”,“出客观梦幻之世界,而主观与自觉之生活;将由是而益张”。“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⑤鲁迅目光锐利,他显然已相当深刻地体察到了欧洲自19世纪末以来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及其现代思潮的变动。不过,是文没有注意到以柏格森、倭铿为代表,正风靡欧洲的生命哲学的崛起。同时,由于《河南》是留日学生的刊物,难以进入其时的中国内地,故就传播欧洲反省现代性思潮而言,此文的实际影响当是十分有限的。

      20世纪初,在中国本土最早报道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尤其是反省现代性思潮兴起的刊物,还当属著名的《东方杂志》。该杂志的《本志的二十周年纪念》强调说:20年间本杂志于新时代思想的介绍从未落后,“如各派的社会主义,本志在十余年前,即已有系统的译述;柏格逊(森)和欧根的哲学,也由本志最先翻译。”⑥此非虚言。早在欧战之前,即1913年,该刊就集中发表了杜亚泉、章锡琛、钱智修诸人著译的多篇文章,向国人颇为具体地初步报道了欧洲现代思潮的变动。

      是年2月,《东方杂志》第9卷第8号首载章锡琛译自日本《万朝报》的文章:《新唯心论》。文章指出:欧洲自法国大革命之后,思潮变动,科学藉煤铁工业而大昌,哲学上唯物论也取唯心论而代之。缘是,“科学的人生观即唯物的人生观”盛行,“一切归因果律”,“人之及我,始终为物质”。虽科学进步,生产发展,但物欲横流,竞争日烈,信仰尽弃,人生日危。“我欲与过去之往古,表厥同情,既非所能;而现实生活,又足以使我绝望”,无怪乎欧洲自杀者日多,且不即于死,也不得不堕落。“呜呼,末世纪之悲惨,固若是哉”!所谓“唯物论”、“唯心论”,实为“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的代名词。同时,文章也报道了欧洲生命哲学兴起的消息:“欧坎、俾尔先生,皆创新唯心论”,以与唯物论相颉颃,此乃“新时代之精神也”。是文虽属译作,但有两点仍值得注意:其一,它不仅提供了欧洲现代思潮变动的信息,而且指出了柏格森、倭铿的生命哲学是新思潮的代表。这是民初有助于时人了解欧洲反省现代性信息的第一篇公开的文字。其二,本文作者还抨击了日本仿效“欧洲唯物论”所带来的危害,强调本文的目的是为了“反抗旧时代以迫出新时代”,即“我欲以新唯心论之人生观为基础,而创造新日本”。这对于国人显然有重要的启发意义。7月,本刊第10卷第1号复载有钱智修的《现今两大哲学家学说概略》一文,对柏格森、倭铿的学说做了粗略介绍。同期杜亚泉的《精神救国论》(分3期连载)尤其值得重视。这不在于它对欧洲现代思潮变动的论述更加具体,而在于如其文章题目所示,杜亚泉业已尖锐地直接提出反对“物质救国”论而主张反省现代性了。他说,“新唯心论者,即唤起吾侪精神之福音也”。“吾国人诚能推阐新唯心论之妙义,实行新唯心论之训示,则物质竞争之流毒,当可渐次扫除,文明进化之社会,亦将从此出现矣。”⑦此外,杜亚泉的《现代文明之弱点》、《论社会变动之趋势与吾人处世之方针》诸文,都在反复提醒人们关注“今日欧美社会内文明病之流行”。⑧杜亚泉曾是公认的西方文化的热心倡导者,但以此为转折点,却成为了以批评西方文化著称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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