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7)04-0147-09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一直把史学看作是一门具有强烈资治功用的学问。进入近代,史学在救国强国这一神圣的任务中扮演着更为显著的角色,由此之故,史学在近代学术系统中的地位不断提升,这一现象就不难理解了。在传统学术门类里,史居四部之二,资源之富,世无匹敌;同时,若从现代分科的角度来看,惟独史学一门能与西学直接对应,“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①。如此说来,中国史学应该跟西方近代史学一样,在推动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可是,传统史学在近代出现了“致用失效”,以致人们纷纷向旧史发难,认为传统的史学观念和历史写书太过狭窄、太过陈旧,不能应付新时代的挑战,需要进行一场革命,以适应新的任务②,于是“史界革命”呼声不胫而走。 20世纪初,要求“史界革命”最为激烈的当数梁启超,他的新史学观念在当时可谓大刀阔斧,力辟史学新境界。革新派指出传统历史书写内容大多为一家一姓的历史,没有国民的历史,只是朝廷的历史,没有国家的历史,而新历史应该写“国家”、“国民”、“人群”、“社会”的历史,并要揭示出事件间的因果关系,发现历史进化的规律。但是,在官方和守旧学人那里,传统帝王家谱式史学观念仍然占居主流,于是新旧思想之间的相互斗争,在历史教科书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展露。历史教科书的编纂不是完全属于民间私人行为,需要经过官方审查,但由于晚清政府管辖力量的削弱,无力全面控制教科书编者的立场,所以许多历史教科书呈现出新旧交叠,亦新亦旧的现象,更有一些历史教科书完全站在革命派或汉族立场上叙述历史,把满族排斥在历史之外。不论革命派还是体制中人,都要借用历史教科书来宣扬各自的政治理念,如革命派希望历史教育能激励少年的爱国尚武、尊崇革命;温和派希望历史教育能使国人思想开明,支持改革;保守派则企图借用历史教育,控制少年意志,以达到忠君卫教之目的。总之,历史教科书已经成为晚清各派势力表述政治信念的特殊场域③。 一、民族主义与历史书写主旨的交错 20世纪初年历史教科书的编著,孕育于中西之学交互激荡的时代,它不仅反映了史学的演进,同时也折射出社会的变迁。晚清内忧外患的现实,使历史书写充满了民族主义情绪,在教科书方面尤其如此。不论是革新派还是体制中人,无不高举民族主义旗帜,喊着“爱国救亡”的口号,努力建立一个独立民族国家。无独有偶,在近代欧洲民族国家的建构之中,历史学通过叙述自身民族辉煌的过去,提升民族意识,在19世纪下半叶德意志统一过程中,“普鲁士学派”就曾扮演了这种角色。近代国人似乎受到西人的启示,也有意发挥历史学的功用。梁启超在《新史学》说:“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梁氏试图重建“史学”、“爱国心”、“民族主义”、“文明”之间的逻辑关系,把历史作为培育民族主义精神、达成民族国家建构的工具。晚清出版的历史教科书带有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如赵懿年的《中国历史教科书》认为读历史之任务在于养成国家观念,勃发爱国之心,读史可以知道中国以前是如何之国,中华民族以前是如何民族,“显我祖国之荣光,复我先民之名誉”。④ “民族主义”这个概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我国学界使用得很混乱,不能清楚厘定“人种”、“种族”、“种类”与民族主义的不同,往往根据不同语境而凸显其中某种意义,有时从生物学的角度言“种类”,有时从人类学角度言“种族”,有时又从政治学角度言“民族主义”。中国传统虽然也有“夷夏之辨”,不过与“民族主义”仍有差距,后者属于西学领域。民族主义传入中国以后,迅速成为先进知识分子用以抵御欧美列强侵略中国的理论武器,可谓“以其之道,还之彼身”。如近代从国外翻译了大量西洋史、万国史教科书里多带有“欧洲中心论”倾向,宣扬“历史的人种”、“非历史的人种”谬论,为他们的殖民掠夺提供理论支持。可是,国人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针对中国社会现状,发挥人种学说的正面作用。对于国与国之间的弱肉强食,毫无公理可言,有学人谓:“今也国际竞争,环球相望,于是万国比邻,国与国,人种与人种,虎视眈眈,苟有罅隙可乘,则竞夺人国,因之横暴残虐,无所畏惮,以适其所谓帝国主义之理想。顾于此间,问其法律、道德之制裁如何,则盗人之物则罪之,夺人之国反称强,而为人所畏。⑤揭示优胜劣败生存竞争的残酷性,为国人敲响警钟,谈教育者应该“详其历史,告我国民,以策改良而资进化”。⑥ 一旦西方列强觊觎中国之时,更加促使抵抗外敌的民族主义兴起,民族群体的生存危机和整体利益的安危,日益强化着中国人的群体团结感、利益和荣辱的连带感和族群归属感,以及对这一群体的忠诚情结⑦。大部分晚清历史教科书持一致对外的民族主义立场。《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要求“以我国人述我国事”,“以进文化改良社会为主”。全书大彰爱国主义,“识古来并合之由,以起近今衰亡之痛,长学识,雪国耻”,“以卫种族,张国威为主”,“力捍外侮者必称道勿衰,以壮我幼年之气”。⑧在民族主义精神激发之下,为抵御外敌,重振汉唐遗风,“尚武”之风渐盛,得到举国上下一致提倡。军国民主义成为国民教育的一项重要内容,如1906年《高等小学历史教授本》说:“历史中英雄不可磨没之气概,在军事为多,本书颇注意于此,起适于儿童好勇之天性,以振发其尚武之精神。”袁世凯为《中国历史课本》作“叙”谓:“自汉以来,酿成重文轻武重士轻商之俗,今虽优养武士,提倡实业,苦于积重难返,行百里而九十焉。读是编者,鉴于前失,憬然觉悟,发愤为雄。”⑨甚至女子历史教科书也强调尚武精神,如《祖国女界伟人传》宣扬洪宣娇、毕氏、韩氏、秦良玉、韩夫人、任氏、谢小娥、平阳昭公主、花木兰等人,都以英勇女性的模范著称。《神州女子新史》亦以发掘中国女子“武德”为自任,批评“当神州陆沉,外族凭陵,干戈四起,胡尘扑地之秋,堂堂须眉男子,或束手待毙,泯泯焉与秋草同枯,或摇尾乞怜,屈身为累朝长乐老。而女子界上往往有一二英杰之女子,出而维持一面,纤纤玉手,支撑半壁江山,赫赫香名,压倒一朝文武。”⑩以此激励男子国民振奋精神,崇尚武功。在内忧外患的穷境之下,一向被统治者压制的尚武精神,得到了革命派、温和派,甚至保守派的一致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