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次第”问题的多重表现 康有为描述接触西学之初始,曾有这样的评说:“中国西书太少,傅兰雅所译西书,皆兵医不切之学,其政书甚要,西学甚多新理,皆中国所无,宜开局译之,为最要事。”①相似的意思,梁启超也有所阐述:“吾中国之治西学者固微矣,其译出各书,偏重于兵学艺学,而政治资生等本原之学,几无一书焉。”不宁唯是,对于治西学当有的选择——“如某科当先,某科当后,欲学某科必不可不先治某科”,梁还指出普遍存在的情形是“不得其途径”, “能有识抉择者盖寡焉”。②康有为、梁启超上述常被征引的话,自有其深意在,绝非仅仅关涉于译书,而是展现了晚清士人在分科观念影响下,对西学的接纳颇为关注学科之次第,并着力于辨析“西学门径”,以便更好地“采西学”。 学科是特定历史时空的形式,古代和中世纪的科学传统起到哪些作用,是否对科学的进程和形态产生了持久而连续的深刻影响?西方科学史学界就有长期争辩,并形成了著名的“连续性问题”,“中世纪主义者”(medievalists)和“早期近代主义者”(early modernists)的争论,至今仍在延续。③基于学科建制——关注现代知识以学科为标识进行的制度安排,或可避免上述纠葛。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认为,19世纪后半叶主要有三种方法促成了学科的制度化:大学以学科名称设立学系(或至少设立教授职位),成立国家学者机构(后来更成立国际学者机构),图书馆亦开始以学科作为书籍分类系统。以此对照人类学、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等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学科,就会发现,这些学科不少在19世纪以前是没有的,大约在19世纪后半叶,这些学科才完成制度化的建制。④ 这里的意味是,现代学科的建立,其基本标志之一是分科观念的形成。中国并无例外。只是,立足于中国视野,尚有更多需要考量的地方。毕竟,中西学术交流涉及的是两种“文明”的对话,分别扮演着“传播者”与“接引者”的角色。问题包含两方面:一是西方分科观念是如何传入的;二是中国本土是如何接引的。对这些环节略做梳理,便可发现,接受西方分科观念只是问题之一面,什么因素主导着中国对西方知识的接引,是值得重视的另一面。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作为“传播者”,在“援西入中”的过程中,其身份已决定了所谓“援西”是有高度选择性的,基于策略性的考虑,又不免迎合本土的知识架构;“接引者”也往往将外来知识纳入其所熟悉的知识架构,尤其致力于从中发现西学之“关键”。本文正是试图探讨晚清接纳西学过程中值得关注的一幕——学科次第的论辩。应该说,来华西人对知识分科观念的传播,也曾言及学科次第,并且基于神学立场最初所强调的次第与价值密切相关,随后才着眼于通过“学科次第”揭示知识训练的阶梯,将学科定位于不同的研究领域。而晚清对西学分科观念之接纳,并未完全遵循于此,另有枢机。在西方林林总总的学科中,作为知识的接引者,试图发现“西学关键”,本是题中应有之意,然而对此的关切透过对“学科次第”的论辩表现出来,却与本土对知识的理解密切相关;同时也是为确立“采西学”之方针才致力于探索各学科之次第(后集中辨析“西学门径”)。对此略做分析,于了解晚清对西方学科的理解,或不无裨益。 用不着特别指明,涉及晚清对西方知识的接引,无法在一篇文字中完全展开。在稍前一篇文字中,笔者已就“体用”之辨的学科史意义略做梳理,试图说明代表晚清士人共同见解之“中体西用”论,不仅主导着对西方知识的接引,还制约着对学科建制的规划,值得当作中国现代学科形成的一项特殊结果加以考察。⑤而无论是“中体西用”论,还是其他类似的表述,所涉及的正是为学之次第,只不过所探求的是“中西学门径”。对中西学门径的探索,也代表着晚清学界努力的方向。梁启超《中西学门径书七种》,堪称其中的代表。梁在《叙》中曾引述了康有为阐述的见解:“世界蕃变,文明彪举,块然中处,宁有他哉!是在学之善不善焉已耳……今四库遗帙,汗牛充栋;泰西祈学,群雄争长。衮衮诸公,未窥门径,辄欲以一支半解了之,盖亦如公输学射、蒲且掣斧之类云尔,是自愚也。”⑥黄庆澄1898年所编《中西普通书目表》,首列也是“中西普通门径书”,然后分别列有中学门径书、西学门径书、中学紧要书、中学汇刻紧要书、西学紧要书、西学汇刻紧要书、中西参证书等。⑦ 在“中体西用”思想下形成的“西学必先由中学”的看法,可以张之洞的见解为代表。《劝学篇》“循序第七”开篇即表示,“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先以中学固其根柢,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烈于不通西学者矣。”⑧试图按照中学、西学之次第安排教学,在晚清也甚为流行。梁启超代拟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即指出:“考东西各国,无论何等学校,断未有尽舍本国之学而徒讲他国之学者,亦未有绝不通本国之学而能通他国之学者。中国学人之大蔽,治中学者则绝口不言西学,治西学者亦绝口不言中学。此两学所以终不能合,徒互相诟病,若水火不相入也。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体用不备,安能成才?”⑨康有为甚至表示:“若仅通外学而不知圣学,则多添一外国人而已,何取焉!”⑩ “中体西用”论的产生,还与针对西学所做区分密切相关。中国本土对西方知识的接纳,重要一环即是将西方知识区分为“学”、“政”、“教”。将中西文化交流描绘为器物、制度、文化三个层面的递进,肇端于梁启超所著《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11)若具体到中国本土接引“西方知识”所涉及的不同面向,则“西学”、“西政”与“西教”的区分更值得重视。1905年《万国公报》发行至200卷时,华人编辑范祎曾这样说明该刊之“要义”:“中国二十年以前,惊西方之船坚炮利,知有西艺矣。而于西政,则以为非先王之法,不足录也。十年以前,亲见西方政治之美善者渐多,其富强之气象,似实胜于中国,知有西政矣。而于西教,则以为非先圣之道,不足录也。”依其所见,“知西艺最易,知西政已较难,更进而知西教,则如探水而得真源。”(12)针对西学“学”、“政”、“教”的区分,或其他表述,展现的也正是对西学的取舍。所谓“学”、“政”、“教”,又未尝不是一种次第?谭嗣同在《仁学》中就这样阐述了三者之间的关系:“学不一,精格致乃为实际;政不一,兴民权乃为实际;至于教则最难言,中外各有所囿,莫能折衷,殆非佛无能统一之矣。”还将学、政、教建立起递进关系,认为“进学之次第”,乃“以格致为下学之始基,次及政务,次始可窥见教务之精微。以言其衰也,则教不行而政敝,政敝而学亡。故言政言学,苟不言教,则等于无用,其政术学术,亦或反为杀人之具”。(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