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礼学超越前代,乾嘉汉学家尊荀子,崇礼学,与宋学家的性理之学形成对照。清末皮锡瑞云:“汉儒多言礼,宋儒多言理。”① 钱穆也说:戴震“深斥宋儒以言理者”,凌廷堪“乃易之以言礼”,同时焦循、阮元以下,皆承其说,“一若以理、礼之别,为汉、宋之鸿沟焉”。② 礼学是清代汉学的重要内容,成为汉学代兴的象征。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者从学术史或思想史角度论及清代礼学,少数论著注意到其中的思想倾向,涉及汉学与“礼教主义”的关联。③“理、礼之别”为“汉、宋鸿沟”的说法大体反映了乾隆年间的学术流别。但嘉道以后,礼学实际上超越了汉、宋对峙,明显地受汉、宋调融的影响。经过嘉道年间的学术反思,汉、宋学者的议题逐渐趋同,学术方法、思想内容相互汲取。一些宋学家重视考释《三礼》,汉学家也在礼学研究中汲取宋学。他们调和汉、宋,并试图恢复、发扬儒家的德性之学,以其为礼学之基础。他们重释了宋明以来的礼学传统,甚至提出了改良礼俗的具体主张。这说明,学术调融同样具有激发思想活力的潜能,而且不失为传统学术向现代激进思想过渡的环节。 汉、宋调和与礼学发展 宋儒没有完全排斥礼学,朱熹便是一位礼学大师,但宋学家的礼学重心不在古代的礼制、礼意,而在内圣修养,最终落实于人伦规范。乾嘉汉学兴盛之时,一些汉学家反对心性空谈,也不乏以礼学排斥宋学的言论,少数学者还对宋儒强调的礼教有所冲击。但在乾嘉时期,理、礼关系仍然呈现比较复杂的画面。皖派汉学家崇礼、考礼,较之吴派学者更重视议礼,改造礼学思想。婺源江永著《礼经纲目》,继朱子之后博考礼仪,虽然思想色彩淡薄,然而却影响广泛。其后,戴震不乏礼学造诣,又重释儒学,解构宋学的哲学基础。他认为,人有情、有知、有欲,都是自然而生,道德修身不应局限于“格物致知”、“格物穷理”,而应肯定自然情欲的合理性。他否定宋儒的“理欲二元论”,认为“就人伦日用而得语于仁,语于礼义,舍人伦日用,无所谓仁,所谓义,所谓礼也。”④ 戴震就“人伦日用”而谈“五常”之理,肯定自然的人性,并且阐扬儒家“缘情制礼”的思想。这样,他视社会生活为道德理念的基础,实际上委婉地排斥有悖人性的礼教,在哲学层面建立了有别于宋儒的礼学。 同时的扬州学者汪中也有类似见解,而言论集中于礼制规范,批评束缚女性的礼教。他指出,“夫妇之道,人道之始也”。未成夫妇,就不应循夫妇之礼,女子“许嫁而婿死,适婿之家事其父母,为之立后而不嫁者,非礼也”。而“生不同室,而死则同穴”的嫁殇习俗,甚至女子“有以死为殉者,尤礼之所不许也”。⑤ 他以礼学为依据批评盲崇“贞节烈女”的风气。戴震、汪中等汉学家排斥宋学的心性空谈,又重释礼学的哲学根据或礼仪规范,对数百年来主要依附于宋学的礼教思想产生了冲击。 受戴震影响的凌廷堪、张惠言等人也考礼、释礼。张惠言年轻时馆于歙县金榜家,著《仪礼图》6卷和《读仪礼记》2卷,阐释礼意,尤其重视古人治天下的道理。他说:“盖先王之制礼也,原情而为之节,因事而为之防。民之生固有喜、怒、哀、乐之情,即有饮食、男女、声色、安逸之欲,而亦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故为之婚姻、冠笄、丧服、祭祀、宾乡相见之礼,因以制上下之分,亲疏之等,贵贱长幼之序,进退揖让升降之数。使之情有以自达,欲有以自遂,而仁、义、礼、智之心油然以生,而邪气不得接焉。”⑥ 他探索礼学之本原,也重视缘情制礼。凌廷堪推崇而且精于礼学,所著《礼经释例》多为胡培翚的《仪礼正义》所采纳。与戴、张等人稍有不同,凌氏阐述情、礼关系的重心是“以礼节情”,“学礼复性”。所谓“性本至中,而情则不能无过不及之偏,非礼以节之,则何以复其性焉”。⑦ 他基于汉、宋对峙的背景,从学术范畴上排斥宋明理学,揭橥礼学的旗帜,但又强调以礼为教,以礼学明人伦。戴震、汪中、凌廷堪等少数汉学家以礼学排斥宋学,不无“以礼代理”的倾向。 但总的来看,乾嘉汉学家的礼学造诣和重心不一,对宋学及礼教的态度也有差异。他们对宋学有排斥,也有汲取和改造,而侧重点不尽相同。戴震、汪中等人改造礼教思想,但也受宋学的启发。章太炎说:“《孟子字义疏证》力与宋学相攻,而说经实兼采宋学。”⑧ 凌廷堪以礼学排斥宋学,而伦理观念又显然认同于宋学。调和汉、宋的汉学家如卢文弨、庄存与、李兆洛、胡承珙等人不乏礼学造诣,或推重礼学,但其道德学说基本上沿袭宋学,泥守“三纲五伦”。乾嘉学者对宋学的批评大多集中于陆、王心学及空疏学风,而不是整个理学体系。 嘉庆初年以后,吴、皖汉学渐衰。在一些汉宋调融的区域或理学之邦,汉学逐渐兴起,礼学也在新的学术背景下推陈出新。调和汉、宋者客观上对礼学思想有所丰富和扩展。扬州汉学家阮元援宋入汉,认为“朱子中年讲理固已精实,晚年讲礼尤耐繁难,诚有见乎理必出于礼也。古今所以治天下者,礼也。”⑨ 他以朱子调和礼学和理学,而又体现了崇礼倾向。在阮元看来,“凡子臣弟友之庸行,帝王治法,性与天道,皆在其(礼)中”⑩。阮元立足于汉学,而注意借鉴宋学论题,以儒家德性之学重释礼学。他认为四书五经既重礼学,又贯通了性与天道。传孔子之学者,以《孝经》、《论语》最醇,二书均贯穿了子、臣、弟、友之行而归于实。故他偏重以儒家的“仁”、“孝”观念阐释礼学,开掘礼学的思想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