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獻P.二六四○《常何墓碑》是一篇著名的唐代文獻,於研究唐初“玄武門事變”關係尤巨。其中第三十一—三十三行有句云:“傾產周窮,捐生拯難。嘉賓狎至,俠侣争歸。名亞於信陵,事逾於伯遠。”顯然,這裏是用“信陵”和“伯遠”二人的赫赫名聲來比擬墓主常何的。信陵即信陵君,戰國魏安釐王異母弟,禮賢下士,有食客三千人,其行迹見《史記·魏公子列傳》。然而,此處所言伯遠者,究係何人? 日前撰寫《敦煌寫本〈常何墓碑〉校詮》,句中“伯遠”便成了一個無法繞開的問題。同門學長趙和平教授曾提示,此人是否與晉代王珣有關?趙兄之所以如此提示,顯然是想到了王珣《伯遠帖》的緣故。這就迫使我必須做一番艱苦考索的功夫。最終究明,《伯遠帖》之伯遠者,乃王珣堂兄弟王穆也。 《晉書》卷六十五为著名宰相王導列傳,並附其子王悦、王恬、王洽、王協、王劭、王薈、王洽之子王珣、王劭之子王謐諸傳。顯然,《伯遠帖》的作者王珣與王謐是堂兄弟,且都是王導的孫子。 《王協傳》又云:“協字敬祖,元帝撫軍参軍,襲爵武岡侯,早卒,無子,以弟劭子謐为嗣。”說明王謐乃王劭親生兒子,出繼其兄王協家为子。而《王謐傳》又說“謐字稚遠”。 《王劭傳》則說:“三子:穆、默、恢。穆,臨海太守。”由此可知,出繼王協为嗣的王謐與王穆、王默、王恢四人全是王劭的親生兒子,也都是《伯遠帖》的作者王珣的堂兄弟。 在涉及上述王劭四個兒子的史傳資料中,與王謐有關的較多,其餘三人的材料少得可憐。然而,關於王穆,唐人李延壽在《南史》中比《晉書》提供了更多的資料。《南史》卷二十三《王球傳》云:“[王]球字蒨玉,司徒[王]謐之子。”“王彧字景文,[王]球從子也。祖[王]穆,字伯遠,司徒[王]謐之長兄,位臨海太守。”①概而言之,王穆和王謐是親兄弟,王球是王謐之子,當然就是王穆的姪子;王彧是王穆的孫子,自然也是王謐的姪孫,王球從姪。他們都是東晉著名宰相王導的後代。 史傳涉及王穆的史實委實過少,僅云“位臨海太守”。雖僅寥寥五字,其價值却彌足珍貴:它使我們確認王穆即《伯遠帖》之“伯遠”,進而通讀《伯遠帖》的内容成为可能。 为便於討論,現將《伯遠帖》釋文如下: 珣頓首頓首:伯遠勝業情期,群從之寶。自以羸患,志在優遊。始獲此出,意不尅申。分别如昨,永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 現在對該帖中的幾個詞語稍作疏釋如下: 勝業:“勝”義美,勝業即成功的事業。 情期:即情誼。《南史·王曇首附孫王儉傳》:“趙充國猶能自舉西零之任,况卿與我情期異常。” 群從:堂兄弟與諸子姪。《晉書·阮咸傳》:“群從昆弟,莫不以放達为行。” 羸患:即羸弱之身軀,久治不瘉之痼疾。《南史·隱逸傳上·戴顒》:“顒十六遭父憂,幾於毁滅,因此長抱羸患。” 嶺嶠:江南五嶺地區之泛稱。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三十八“湘水條”云:“越城嶠水,南出越城之嶠。嶠,即五嶺之西嶺也,秦置五嶺之戍,是其一焉。”“馮水又左合萌渚之水,水南出於萌渚之嶠,五嶺之第四嶺也。”卷三十九“鐘水條”:“部山,即部龍之嶠也,五嶺之第三嶺也。”“耒水又西,黄水注之,水出縣西黄嶺山,山則騎田之嶠,五嶺之第二嶺也。”“贛水條”云:“彭水所發,東入湖漢水,庾仲初謂大庾嶠水北入豫章,注于江者也。”“大庾嶠”即著名之大庾嶺。這既是“嶺”“嶠”連稱的原因,也指出了“嶺嶠”的大體方位,即五嶺地區。 疇古:往昔、古往。《晉書·徐廣傳》:“自聖代有造《中興記》者,道風帝典,焕乎史策。而太和以降,世歷三朝,玄風聖迹,鯈为疇古。” 瞻臨:“瞻”謂看視,“臨”謂蒞止。“不相瞻臨”即不能親去看視之義。 那麽,王穆所任“太守”的“臨海”位居何處呢?《晉書·地理下》揚州臨海郡:“吴置,統縣八,户一萬八千。”②其所統八縣即:章安、臨海、始豐、永寧、寧海、松陽、安固、横陽。其臨海郡郡治約在今浙江省臨海市東南,相當於臺州的沿海地區。 《伯遠帖》云“遠隔嶺嶠,不相瞻臨”,意即我同你之間有五嶺相隔,距離遥遠,不能親去看望。這說明王珣給王穆寫此信時,王穆正在臨海太守任上。否則,“遠隔嶺嶠,不相瞻臨”,便無從談起。 我們還想知道的是,王珣是從哪里給王穆寫這封信的?其時他個人境遇如何? 《伯遠帖》又云:“自以羸患,志在優遊。始獲此出,意不尅申。”意思是說,我自己健康不好,为痼疾所累,本志在於優遊山水度日。但“始獲此出”,竟然不能遂我本願。這裏的“始獲此出”所指为何? 據《晉書·王珣傳》載,王珣弱冠之時,與另一門閥謝玄(宰相謝安之姪)同作桓温之“掾”(屬吏),“俱为温所敬重”。“珣兄弟皆謝氏壻,以猜嫌致隙。太傅[謝]安既與王珣绝婚,又離[王]珉(王珣弟)妻,由是二族遂成仇釁。時希[謝]安旨,乃出珣为豫章太守,不之官。”也就是說,王、謝二族因婚姻發生不快,有人便秉承謝安旨意,“出”王珣为豫章太守(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但“不之官”,也就是并未到任。這或許與王珣健康不佳有關。不過,他終究是受到了謝氏的排擠。《伯遠帖》所言“始獲此出”之“出”,即本傳所言“出”为豫章太守,但未曾到任。這也透出,王珣寫此信時,情緒低落。身處逆境。東晋都城为建康,則“始獲”排擠的王珣是從建康給王穆寫這封信的。建康在今江蘇省南京市,臨海郡在今浙江省臺州市,一北一南,粗略地說成“遠隔嶺嶠”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