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迁碑》是中国古代石刻史和书法史上的重要碑刻之一,历来为研究书史者及临摹书法者所珍视。但笔者以高文《汉碑集释》为底本①,搜罗诸家之考校题跋,而竭力理解前贤就此碑形制、流传以及文本内容等多方面所提出之各种疑问时②,发现其中之疑问非仅止于前贤所发各点,故撰成此文,向同行专家请教。 一、《张迁碑》出土时地及其在明代之流传 据旧志言,此碑出土于明代,“掘地得之,未详其处,意必汉时谷城旧境也。”③不仅具体出土地点未详,具体出土时间各书也未见交代。明人杨士奇(1365-1444)《东里集》续集卷二十有“汉谷城长张君碑”一条云:“右汉谷城长张君碑,未有碑额,盖中平二年其故吏所立,文辞字画皆古雅。碑在今东平州学。余得之宗丈东平州守季琛先生之子民服云。”④其题跋提到的宗丈季琛,即杨瑒,字季琛,江西吉水人,曾官东平州太守,见《东里集》卷五《送宗老季琛诗序》及卷七《送李永怀归东平序》。杨士奇题跋中称杨季琛为“东平州守”,则其得到《张迁碑》之拓本,当在杨季琛任东平州太守之时。杨季琛之子杨黻字民服,与杨士奇往来甚多,交情甚契,死后,杨士奇为撰墓志铭,即现存《东里集》续集卷三十六之《卫府右长史杨君墓志铭》。墓志铭提到杨黻“永乐甲申侍父官东平”,则杨季琛任东平州太守在永乐二年(1404)甲申前后,杨士奇从杨民服手中得到这份《张迁碑》拓本亦应在此时。在目前已知的文献中,《东里集》是最早提及《张迁碑》的。 就目前所知,都穆《金薤琳琅》是最早著录《张迁碑》的金石学著作,其书卷六录《张迁碑》文,并有题跋云:“此碑予官京师时,尝于景太史伯时处见旧拓本,不及录,近得之友人文徵仲”。 都穆(1459-1525),字元敬,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官至礼部主客司郎中,加太仆寺少卿致仕⑤。其官京师在进士及第之后,盖已届十六世纪矣,都穆初见《张迁碑》拓本于景伯时处,即在此时,然而未即抄录碑文。正德七年(1512),54岁的都穆致仕里居,日与里中文士文徵明等往来,《金薤琳琅》中所录《张迁碑》文字,就是根据从文徵明处得来的拓本,其时间应在正德七年以后。换句话说,至迟在正德七年之时,《张迁碑》的拓本已由北方传到南方,在笃好金石书画的吴中士人圈内流传。 杨士奇题跋称此碑“未有碑额”,按字面意义理解,可能是他没有见到,也可能是此碑本没有碑额,至少他所得到的拓本没有碑额。《金薤琳琅》卷六称《张迁碑》为“汉荡阴令张君碑”,也没有提到碑额,看来都穆所见到的拓本与杨士奇一样,很可能都是没有碑额的。此外,杨士奇和都穆都没有提到碑阴,很有可能,他们所见的《张迁碑》拓本也不包含碑阴部分⑥。 杨士奇和都穆最大的一点不同是,杨氏称此碑为“汉谷城长张君碑”,而都穆称之为“汉荡阴令张君碑”。稍晚于都穆的明代学者杨慎(1488-1559),在其《金石古文》中,沿用都穆的称法⑦,明末梅鼎祚编《东汉文纪》,其卷三十一据《金薤琳琅》收录此碑文字,亦用此称。晚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四有《跋汉隶张荡阴碑》,其后,孙鑛在其《书画跋跋》卷二上袭用“张荡阴碑”的提法。“谷城长张君”、“荡阴令张君”和“张荡阴”三种称法并行,说明当时学者对《张迁碑》并无统一的称法。 简要回顾《张迁碑》的早期流传历史,有三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 第一,都穆已经注意到,此碑不见于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以及洪适《隶释》、《隶续》等宋代金石学著作。当然,他立论的着眼点在于强调此碑之难得,大有庆幸自己得见此碑之意,而并无任何质疑。但与此同时,他的说法已经向我们表明了此碑在明以前不见经传的事实。 第二,明代其他一些金石学者,其中比较著名者如赵均(《金石林时地考》)、赵崡(《石墨镌华》)及郭宗昌(《金石史》)等人,亦致力于“搜访旧碑”,却“不之及”⑧,亦即没有提及此碑。这当然可以以他们见闻未广、搜罗未备以及种种历史偶然性来解释,但无论如何,明代三位金石学名家都不曾言及此碑,这个现象总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第三,尽管都穆声称此碑拓本得自著名书法家文徵明,但是,以此碑汉隶书法之珍稀,以文徵明对书法的精鉴,他的《甫田集》中居然没有关于此碑的题跋,甚至没有只言片语提到此碑⑨。这使我们不能不对此碑的身世来历乃至其真伪心生疑窦。事实上,当王世贞研读《张迁碑》碑文之时,他也已经觉察到其中某些内容叙述之匪夷所思: 文辞翩翩有东京风,独叙事未甚详核耳。至谓其先有曰良、曰释之、曰骞者,按良韩人,释之南阳堵阳人,骞汉中人,宗系绝不相及,文人无实乃尔!其书法不能工,而典雅饶古意,终非永嘉以后所可及也。⑩ 然而最后,他以“翩翩有东京风”的文辞以及其“典雅饶古意”的书法说服了自己,他对此碑文风和书风的不无主观色彩的赞扬肯定,将他对此碑的怀疑消释得几乎无影无踪,以至于当后代某些学者以疑惑的眼光重新审视这块碑石的时候,他的这些意见完全没有引起注意。 二、《张迁碑》之语词及用典问题 最早明确对《张迁碑》提出怀疑的,是明清之际的顾炎武。顾氏在其《金石文字记》中论及此碑云: 今在东平州儒学。其文有云“荒远既殡”者,“宾”之误;“中謇于朝”者,“忠”之误;而又有云“爰既且于君”,则“暨”之误。古字多通,而“宾”旁加“歹”,已为无理;又何至以一字离为二字也。欧阳、赵、洪三家皆无此碑。《山东通志》曰:“近掘地得之。”岂好事者得古本而摹刻之石,遂讹谬至此耶!(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