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时期,是中国政治深刻变局和历史文化独特转型的关键时期。在这“天崩地坼”的时代,士人立身处世的价值取向也呈现多元状态:有的崇尚经世致用,积极担当社会文化的历史责任;有的避世退守,隐逸山林而独善其身;有的则悠闲自适,纵情乐世而快然自足。加之此时市民阶层经济地位的崛起,文化权力由精英阶层下移至普通知识分子,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文化景观。 总的说来,这段时期的文化发展状态是突变甚于渐进。王学的分化、党社的褊狭、士商关系的错位、儒释道三家的合流,特别是狂禅的推波助澜,激发了晚明文艺思潮的狂飙,艺术风格更加多元化和个性化。士人的复杂心态,也从当时文艺思潮的深刻激变和多元走向中表现出来。从这一时期的文化背景和士人心态来观照书法生态,书法艺术的文化转向呈现出了自明中晚期以来思潮多向、风格多变的情致。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文化乱象的主流语境对书法艺术产生影响的表现。 一、斋堂装点与鬻值射利——行草书风的狂澜 自汉魏草法成熟以来,其后的书家绝大多数皆以擅长行草书著名。晚明时期,行草书风达到极盛,成为继晋、宋以来最有个性的风格形式。如“晚明四家”——邢侗、张瑞图、米万钟、董其昌,以“黄倪”并称之黄道周、倪元璐,从吴门后学到云间书家,乃至清初书家傅山、王铎等,无不以行草名世。 晚明行草书风的盛行,不仅是对前人风格的传承,更多体现在这特殊的文化环境下的艺术创新。随着明代中后期商业经济的发达,政治钳制的松动,社会生活趋向奢靡,在士人艺术的个性得以一定释放的同时,也助长了他们享乐人生的心态。醉饱之余,还要追求精神上的享受,如造园听戏、习诗赏曲、收藏古董、鉴识书画等等,都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人生美事。如钱谦益所言: 世之盛也,天下物力盛,文网疏,风俗美。士大夫闲居无事,相与轻衣缓带,流连文酒。而其子弟之佳者,往往荫藉高华,寄托旷达。居处则园林池馆,泉石花药。鉴赏则法书名画,钟鼎彝器。又以其闲征歌选伎、博簺蹴踘,无朝非花,靡夕不月。太史公所谓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为富贵容者,用以点缀太平,敷演风物,亦盛世之美谭也。① 奢靡风气的熏染,使一些新富流连于戏台与园林之所,悠游于城市与山林之间,玩弄光景,纵乐人生。“高堂大厦,罔思身后之图;美食鲜衣,惟顾目前之计”②。而“江南富翁,一命未沾,辄大为营建,五间七间,九架十架,犹为常常耳。曾不以越分为愧,浇风日滋,良可慨也”③!名园大宅的兴建,居室建制的革新,也为巨幅作品的厅堂展示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匾额、中堂、立轴、对联等各种书法形制也随之增大。晚明文人对设计高堂、装点书斋、布置家具,尤有独到视角,他们已把书画作品当成居室布置和书斋装饰不可或缺的点缀。如钱谦益为柳如是“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西,房珑窈窕,绮疏青琐”,斋室布置非按闺房之式,而显文人品味: 旁龛古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名画,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静妆,湘帘棐几。煮沉水,斗旗抢,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④ 再如李日华在对他的书斋设计时,便考虑在其西屋“杂置法书名绘”⑤。文人们在书画的清赏方式上,既注重手中的把玩和案几的展示,又注意挂壁观览的艺术效果。从晚明名士文震亨(1585-1645)对家居装饰的论述中,亦可以窥见其时士人的艺术审美风尚: 悬画宜高,斋中仅可置一轴于上,若悬两壁及左右对列,最俗。长画可挂高壁,不可用挨画竹曲挂,画桌可置奇石,或时花盆景之属,忌置朱红漆等架。堂中宜挂大幅横披,斋中宜小景花鸟。若单条扇面斗方挂屏之类,俱不雅观。画不对景,其言亦谬。⑥ “长画可挂高壁”,则知必有高屋;“堂中宜挂大幅横披”,则知必有宽舍。屋舍建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书法的尺幅形制。大轴长画、大幅横披需要宽大的空间,方可容入。明代之前,书画并不乏大幅作品。如在宋代,赵希鹄的《洞天清录集》就载:“古画多直幅,至有画身长八尺者,双幅亦然,横披始于米氏父子,非古制也。”⑦清人震钧的相关记载也印证了此说,其云:“米(芾)自书《拜官诗》,大轴,绢本。长八尺,宽四尺,古独梭绢也。”⑧ 但宋时的大幅作品,恐非为了挂壁观瞻,更可能是因作品内容所设。书画从早期尺幅手卷的手中展玩方式,发展到挂壁欣赏的横幅大轴,在某个方面也反映出晚明家居格局的变化⑨。 大幅书法,虽非晚明始有,却在此时尤盛⑩。上至书画大家,下至普通艺人,都竭力以善书大幅而显其能,并以博誉于时。如万历时书家蒋如奇,善大幅书法,董其昌称其“天骨超逸,功力复深”,购者不仅商人,其他从者也甚(11)。董氏本人也曾作此类大幅作品,如他在题自己所摹《烟江叠嶂图》时,回忆自己“游江京时,曾以巨幅书东坡《烟江叠嶂歌》”一事(12)。文徵明的侄子文伯仁,也善此道,晚明文艺大家王世贞赞他“少传家学,而时时发以巧思,横披大幅,颇负出蓝之声”(13)。 大幅书法的创作,离不开与书桌和画案的适配。明代中后期房舍空间比前代更为宽敞,更容易摆放大型家具(14)。而且,晚明文人又多乐于参与家具的设计,这也增添了家具的人文气质(15)。明代家具之成为中国家具艺术史上的高峰,并影响至今,房舍建制的改进与文人意识的渗入是其重要原因。文人们对书桌和画案进行人性化的特殊改造,如对家具加高加长,省减了一些不必要的繁复辅件。这样,既可以像以前那样坐着书写小笺扇头,又适合站立书写大幅纸绢,同时也便于展观大轴长卷。尤其站立书写,在艺术表现和性情挥洒方面就更显自由。书家在创作时,为了书写的自由和应酬的快速,行草书体是他们的最佳选择。书之于纸,可以是横涂乱抹、满纸云烟;亦可是清新淡雅、惠风和畅。明代中后期长锋毛笔的广泛使用,也为行草书法提供了更为率性的艺术创作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