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的不确定性及其悖论 美,对人来说,既是最令人向往,又是神奇莫测。只有人,才感受到美的奇妙性和诱惑性,同时又体验到它潜在的烦恼性,预感到它将人引导到充满欢乐和痛苦的矛盾之中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虽然人人似乎都可以感受到美的存在,但每当需要人指出和表达美的时候,人们却无所适从,难以用简单的几句话概括美的基本性质。因此,美往往为人们所追求,而当它出现的时候,人们又茫然地陷入复杂的矛盾心态。 自从人从动物转向文明生活的时候起,甚至当人还没有完全真正脱离动物的状态的时候,美就已经开始紧紧跟随人的生存,特别是在人的生命中和在人的生活世界中,时时扮演着非常奇妙的角色,使人既不沉醉于五花八门的物质世界,也不深陷于虚幻而又充满吸引力的精神世界,而是随审美力的发展,努力超越现实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赋予人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把自身引向永远可更新和可期待的新世界。 美随着人的出现而呈现,给予人在物质和精神世界之外,提供了一种将两个世界和人的生活提升到新的境界的可能性。但这样一来,从美介入人的生活世界的那一刻开始,美就给予人以矛盾和悖论的感受,在不知不觉和难以抵御的情况下,既向人提供意想不到的“礼物”,又把人陷入一种情感上的“圈套”。显然,美始终伴随人的物质和精神世界,试图将两者在人的生活中复杂地交错起来,并引导人们以新的形式进行一种超越,既改变人本身,又创造新的生活世界,甚至启示人们从现有的实际环境出发,尽可能向新的可能世界转化。在这个意义上说,美成为了人摆脱现有物质和精神条件的创新动力,也给人提供走向不存在的美好世界的途径。 在人类文化史和哲学史上,一代又一代的智者和哲学家们,不断地探索美的性质,也试图概括和总结出关于美的各种观念和理论,但美始终未能改变它作为神秘不可测的力量而存在于人的生活中的事实,同样美也始终没有改变其引发人们思索和向往的对象的神奇性。 不管美的性质复杂到什么程度,也不管美是否因人们的探索而逐渐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美毕竟继续隐含于人的本性内部,同时又作为环绕于人的生活而呈现为盘旋在人的生活氛围中的力量,显示出美不同于由观念和概念所构成的知识真理体系,同样也异于约束人的言行的道德伦理,呈现出它独特的不可取代性,也表现出它对人的不可抗拒的干预和渗透性。 值得肯定的是,在哲学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杰出的思想家,已经深刻地洞察到美不同于知识和道德的独特性质。从柏拉图到康德,从黑格尔到德里达和福柯,都在这一条思路上,进行过各种可能的探索。在当代的思想家中,试图跳出传统思维模式而探索美的神奇性,福柯是较为突出的一个。他先是严厉批判被称为“权力论述系统”的知识真理体系的虚伪性,接着坚决拒绝被称为“监视和宰制人的言行的规范”的伦理道德的残酷性,从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期和希腊化时期的杰出思想家所累积的实践智慧中,总结出超越真理和道德约束,造就一个没有固定的主体性的审美自身,为现代人提供了走向审美世界、并在审美世界的微妙神奇结构中,不断实现无拘无束的创新生活。福柯的思路为当代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和艺术家提供了深刻的启示,使他们彻底跳出传统对美的探索思路,在各种尽可能多样化的自由世界中,在直接的生活实践中,在前所未有的品尝冒险的可能超越中,置真理和道德于生活之外,向神秘的审美世界深化,寻求人们在以往的时代中所没有经历过和没有感受过的新生活。 以往思想家深受西方逻辑中心主义、理性主义和近现代自然科学思维模式的限制,往往回避美的矛盾和悖论性质,试图给美这样或那样的明确定义,从而歪曲了美的真正性质及其与人的生活的复杂关系。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家宁愿从悖论本身出发探索美的悖论性,因为他们已经品尝够了生活本身的悖论性质。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对美的独特观点,就在于抓住美本身的不确定性及其悖论性,并将这种悖论当成寻求美的动力和创新的力量。利欧塔在他的《非人》一书中,高度评价康德对美的不确定性的分析。他说:康德对审美观和审美愉悦的分析,给予自由以同样重要的重视。在纯审美愉悦、联想和自由式关注中的形式,都是尽可能独立于任何经验论和认识论的考虑。现象的美是与其不确定性、流动性和渐进性成正比的。康德用两个隐喻来说明现象美“一是炉膛中摇曳不定的火苗的不确定性,二是小溪水流淌过后不规则的痕迹”。 在后现代艺术作品中,美的不确定性尤其突出地表现为它的不可把握性和不可表达性。在这方面,原籍法国的美国后现代画家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和祖籍波兰的美国另一位后现代画家纽曼(Barnett Newman,1905-1970)都明确地表示:艺术作品中的美,只是生命本身的呈现,而且还只是“生命的此时此刻的呈现”,如此而已。美的不确定性,其源初的真正奥秘,就在于此!换句话说,美的不确定性,源自生命随时随地的不确定性。而且,美当然也和生命一样,因其不确定性而难以把握,难以表达。 利欧塔在分析杜尚和纽曼的作品时,始终紧紧抓住其中的美的瞬间性、不确定性及其生命的不确定性的源初基础。正如利欧塔所说:“他(纽曼)的许多绘画的主题,都倾向于表达‘悖论性的源初开端’的理念。作为动词的‘开端’,就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或者,像荒野上的一条无名之道,它离析、分割和构成一种不断地产生‘区分的区分’的延异,使人可以通过它去品味,哪怕这种延异竟如此细腻,以致揭开一个又一个奇妙的感性世界”。利欧塔接着指出:“源初的开端是一种二律背反(悖论)。它作为源初延异,在世界历史初始中发生。它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它造成的。它是‘无历史’(un-historic)。这种悖论是令人惊异、而又导致创新的悖论,或者,它就是一种机遇性的悖论”。 机遇又是什么?它是不可预料的“临到”。这是一种随时无法判断的“降临到此”或“此时到达此处”的瞬时,是最令人惊异,且又顿时使人受到预料不到的启示,灵感和思路突然蜂拥而来、喷发外溢,谁也阻挡不住,同时又激荡起波涛汹涌的激情,难以自已。此时此刻,是如此闪烁奇妙,以致难以判断其来临以及其消失:一切都在瞬时间。它的呈现的一刹那,却也占据了特殊的和独一无二的“位置”,使它无法被否认,确确实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作痕迹。只是它只给人造成“有”的感受,却没有可把握的“在那儿”。它以其“有”的呈现,唤起过、并将继续在记忆中唤起美的感受性,使人回味无穷,启示无限。正因为这样,杜尚的主题是瞬间的不可把握性,他曾经试图以“流星雨”来说明这种不可把握性;而纽曼的《装饰1号》之后所作的一系列作品,都只是为了呈现生命所是的那一时刻罢了。正如利欧塔所指出的:“绘画呈现了存在;这个存在现在在这里自我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