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门学科的历史,并非基于同质的(homogeneous)、空洞的时间,而这时间则被当下的存在所充满。 ——W.本雅明① 谱系学亦称“历史编纂学”,其出发点是解释性的,且是时下的,力求建立一种语境式的批评实践,突出“此时此地性”。在这样一种解释过程中,通过文献的查证,特别是通过与某一观点相关的文献资料,对证某一思潮或观念的思想来源及其表现形式,但又不陷入观念史的写作方式,一味寻求关于“起源、连续性和总体性”的解释,而像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年)那样去证实所有知识的客观性,或者也看到话语背后的权力问题。不过,福柯的批判还不能让我们完全进入一个无意义的结构框架,哈贝马斯(Juergen Habermas)说,应该让每一个事件“根据自身的情境得到彻头彻尾的说明”② ——这就是以个人话语为基点建立历史阐释的根本原因。与个人话语相关的思想类型,可能涉及哈贝马斯所谓的“派性”原则,提出各种思潮或各个派系的规范性基础。中国现代美术思潮史的写作,就是探讨中国美术的“现代”问题,其中有许多观点都是相对应的存在,我们难以消除相对主义的说法。作为思想者或论辩中的思考者,总以为在探讨真理,但谁能断言真理?真理不再停留于“言”,而在“行”中体现,体现为真理的视角。 中国现代美术思潮史的写作资料,主要是历次的美术论辩,不仅仅是那些直接冲突的论争,也包括那些隐含的对立的观点之陈述。思想是流动的,而思潮则是激荡的。我们不可能用一种论辩性的话语去讨论各种论辩。或者说,在各种思潮的涌动中,论辩性的话语自身就带有各自的价值取向及强烈的批判性。因此,作为叙述主体就应该尽量避免介入,而让对象话语自行构成一个个“陷阱”,吸附知识。 一、个人话语与零散结构 无论如何,所有人物的观点及其话语都依附于各个思潮而动。思潮具有一种覆盖力,同时吸纳相应的话语,但现代中国的话语总是飘零的,与思想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话语不再是自身思想的产物,而多是一种“移植”状态。譬如“五四”之后,新时期之后,西方各种主义的话语席卷而来,翻译如潮,外来词铺天盖地,新概念层出不穷——形成特有的“五四现象”和“后‘文革’现象”。但我们发现,那些词语或概念本应有相关的思想内涵,一旦进入中国的学术界,在读解、转译,运用以至流传过程中,词义之间不可避免地被剥离,甚而重释或借用、误用,以至延误成习。 个体是话语的实践者,或者说每个人对话语的使用都具有一种隐秘的操纵手段,在社会的舆论空间中构成权力游戏。因此,就是学术话语也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不再探求真理,有时甚至沦为诡辩的工具,任人支使,听命于时势,假借真理之名掩盖其虚假性、相对性和临时性。绝对的真理被这种话语悬置了,总体性的叙述也被零碎化了。有了真理的借口,某个人或某个利益集团都可以操纵同一话语,达到不同的利益诉求,其最为显著的就是“革命”话语、“科学”话语、“民主”话语、“民族”话语、“大众”话语、“现代”话语。所以,当我们接触到中国现代美术的种种论述,就会被话语所迷惑,看到一片漂浮于面的外观。我们艰难地寻找话语与思想的联系,不自觉间(许是客观使然),还是回到“人物”上。因为只有在一些代表性的人物话语中,可以集中地深入地讨论一些问题,或者说,这些人物在不同的时期均不同程度地介入各种论争,形成一家或一派的主张。譬如鲁迅,就很集中地说明了三、四十年代中国左翼美术话语的形成过程;而王朝闻,又集中地体现了五六十年代“现代中国”美术话语的形成过程。无论“左倾”或“右倾”的话语,因其强烈的意识形态性,在结构上均具有一种内在的整合力;而自由一派,其思想的个性更为突出,更为多元,相对离析,如吕澂、陈师曾、黄宾虹、丰子恺、俞剑华等,以及“后‘文革’时期”各个出场的人物。 表面上看,许多话语是冲突的,矛盾的,也是零散的。但正是这种零散性使个人的话语具有一种扩张力,将思想的触角深入社会网络,同时以“人物”为主,又增加了一种局部的凝聚力,形成“派性”,并让人从另一角度去看穿“派性”。人物的话语叙述带出了“门派”观念,以至与思潮衔接,体现不同的观念形态和价值取向,这似乎还是一种离散的结构,实不以为然。语境式的有派性的原则将规范隐蔽了,但毕竟还是存在。各个人物之间的活动并不孤立、隔阂,其思想观念之间也不缺少联系,只不过强调差异性而已。美术的“现代”问题是由“美术革命”提起,从而传统的艺术本质遭到质疑,“现实的、物质的、具体的、描述的”替代了“意念的、精神的、抽象的、概念的”,表象替代了本质,差异性替代了同一性。在西方,促使形而上学转向的是尼采(Friedrieh Nietzsche,1844—1900年),他将真理的绝对性让位于相对论;而在20世纪初的中国,也正是尼采吸引了不少中国知识分子反思现代性。人们不再为虚幻的本质问题所诱惑,开始祛魅,并以相对主义为基础的平面化的思维差异系统,取代以绝对理念而建构的多层次的逻辑体系。这时,细节活跃起来,并得以充分展开,并出现“分层”现象——每一层面都蕴含自己特有的分割与断裂,形成思潮内部的动荡,如写作鲁迅,主要就在于他与“左联”某些人物在思想上的断裂;而在中国现代美术思潮的书写结构上,事件的连续性和最终形成的整体意义被“层次”问题和“类型序列”所取代——书写者转而考虑的是各层次中的关系系统,如,等级关系——支配或重叠、单一决定或互为因果,建立“序列中的序列”(即“范围”)③ 和关系类型。所谓的“论辩”,所谓的“问题”意识,也就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中生发,“概念”常常发生位移或转换。没有问题,就没有争论;没有争论,就无所谓思想的灿烂。但这里还有因果关系,不存在纯粹的无目的的“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