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大同”与“大异”

作 者:

作者简介:
田海平,1965年生,哲学博士,东南大学哲学与科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生命伦理学击溃了生命的“大同”梦想,它要面对生命之“大异”的现实。生命伦理问题自古就有,但它受制于形而上学的大同梦想,唯有在其幻灭处,生命伦理学以生命之差异进入自身的问题论域。人之为被抛在世的生命存在,总已经被抛入“大异其趣”的生存境遇中。着眼于此“异化”的生命现象问题,生命伦理学得以诞生,它是在形而上学的哲学传统终结处展开的一种无体系的伦理学。生命伦理学遵循伦理思维,是一种“存异”的思维类型,它已经展现为某种纲领性的步骤,呈现出从“大异”着手向“大同”的某种邻近。生命伦理学有其最高追求,它从差异切入,进入生命之大同与大异的辩证视域。生命之“大同”隐匿在生命之“大异”的历史处境之中。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在一个呼唤“思想”的时代,生命伦理学必须制订更高的纲领以担负起思想的任务。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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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生命的规定由“生命”之所“是”而来。然而,唯有人的生命,才自觉其所“是”。一个先于一切伟大的宗教、道德、哲学体系的问题,即从人之“是”及其“是什么”的生命之生存境遇处探问生命的历史“到时”,此乃人之“条件”。

      一般而言,生命伦理是从生命的医学现象那里集中突破出来的。一方面是生命的痛苦、疾病、死亡、贫困、脆弱、无助、衰老、精神分裂、变态等等;另一方面是医学或治疗的不健康、不公正、不诚实等等。应该看到,生命伦理学击溃了生命的“大同”梦想,它要面对生命之“大异”的现实。细节,使生命伦理的论辩充满魅力——尤其当它在“细节”中掂量生命的“大同”梦想之时。然而,如何从细枝末节的分析论辩中,回应生命之大道的召唤,俾使生命之思真实地落实为生命伦理的问题论域和问题方式,使生命伦理学进入生命之“大同”与“大异”的辩证视域,尚需我们做更深入的前提分析或条件梳理。我们循此将有可能敞开一种新的生命伦理学的理论空间。

      二

      生命伦理是由生命自身的问题方式产生出来的。它与人类对生命自身问题的关注相连。它不是一个新论题,而是古已有之。

      伦理学最初作为“反省生命是否值得一过”的一种哲学追问,本身就是生命伦理学。古希腊的“生命”即是“逻各斯”。中国儒家、道家都强调“生”或“生生”,生命就是“道”。

      人类最早对生命现象的惊异,产生了文明早期的巫术、图腾、禁忌、神话、宗教等。

      人类面临生老病死的生存体验,产生了最早时期的治疗实践,它是一种具有神性魔力的活动。生命自身的问题,集中在探求生命、自然、人、世界的同一性原理。哲学诞生于这种惊异,即对“一切是一”的惊异,且集中在“人的自我认识”论题上,道德原则构成了人“反省生活”的根据。形而上学传统,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包括基督教传统,把生命自身的问题归结为某种超验制约因素,某种同一性本源。生命在“大同”的抽象中,成为“干瘪的概念”。

      我们从本源、根源、起源,思考同一性。

      我们受制于同一性的幻象、起源幻象和人的超历史本质。这源于人之生命的“无限”,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种“恶的无限”,而是对限定的突破,是从“定在”到“在”,从“是者”到“是”的一种“进入”或“超越”。逻辑上,即是从“相异者”寻求“相同者”,从“分殊”到“同一”。

      着眼于这个“同”、“大同”、“大全”来反省“人存在与他的世界”以及人之生命存在的奥秘和人之生活的意义,思考天与地,神与人,生与死,苦难与拯救,自然与自由,知识与道德等等,我们称之为一种“本体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适合于一种知识论的推论传统,适合于一种形而上学的知识或真理之构造,适合于一种“无生命”的哲学“爱智”,它本身就是一种“敌视生命”、“反对生命”、“肢解生命”、“漠视生命”的道德或哲学。如果说,这里有一个生命伦理的话,那它在总的旨趣上,只能是一种“无生命”的“生命伦理”。

      这是形而上学隐蔽的逻辑,它的实现将会宣告“生命现象”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我们今天已经身临其境。

      这是一个悖论,着眼于生命之大同或大全,宇宙的、世界的、神的、人的,总之,着眼于地球生命之大同的知性梦想,反而肢解了人的真实生命。这是人类爱智梦想的深层悖论。我们来看看,这一悖论是如何在人的那种永恒性的追求中呈现出来的。

      在历史中的人,老是要追寻一个超历史的根源;

      在世界中存在的人,念念不忘瞩目于世外的根据;

      终有一死的人,渴望不死;

      有限者,一心想将自己结合到无限;

      哲学家(黑格尔)的难题:他建造了一个壮观的大厦,自己却厕身于大厦旁的小茅屋。

      哲学家的生命大同、宇宙大化、人生大道、世界大全的构想或理念,其之所以为“大”,是因为他将差异、细节、卑微、依赖、脆弱、庸碌的生命感性和世界现实抽离掉了。如此一来,哲学的历史传统在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寻求中,并没有真实地进入“人之条件”,因而它对生命的沉思也不可能真正进入生命伦理的问题论域。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现象。然而,它构成了生命伦理尤其是生命伦理学的条件,一种不可或缺的历史谱系和精神资源。

      这种从“大”处着眼,立足于“同”来看待人的生命存在和宇宙生命存在的哲学与伦理,其理论形态的完成就是我们所说的一种“主体—形而上学传统”,其现实形态的完成就是“现代性”。现代性的“大”“话”,“大叙事”以及“齐一化”、“规整化”、“理性化”的“大”设计、大构想、“大实践”,不断地在制造科学的、进步的、自由的、公正的、经济的神话,也不断地制造着现代医学或治疗的神话。

      现代性的“神话”既是“形而上学”大同梦想的完成,也是这一梦想的终结。完成即是终结。形而上学的实体主宰或主体控制的逻辑展现为“现代性”,其隐蔽的“逻辑”必然大白于天下,这个逻辑就是:不断重现的“大话”变得可疑,着力建构的最高价值开始贬值。对“大”的怀疑,对“同”的怀疑,演化为确定性的失落、根基的动摇、同一性的幻灭以及普遍的不信任。现代性进入到“后”的历史境遇之中,所谓“后现代性”即是一种重新检视、审理、消解、清算的“到时”。

      生命伦理学的产生,即是从这种“大同”梦、“大全”理论和对“宏大”实践的怀疑、消解和清理的整体精神文化氛围中突破出来的。生命的细枝末节,脆弱,受苦,依赖,在具体的治疗或实证的案例中,在医院场域、公共卫生情景、技术运用条件、生殖干预方式等特定的条件下,面临伦理冲突和道德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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