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自然生态危机的残酷现实无情地告诫我们,一直为人类所追求的和谐、美丽的生态环境正日益背离我们的意志而去。反省现实,我们不禁想起培根在17世纪对人类行为的反思:人类为了美化自己的家园,不顾及神圣明智的天意和天生自然的物理,不勤于万事万物中寻找上帝的印记,却妄自把自我的形象加盖在上帝的作品上。(参见李约瑟,第115页)在李约瑟看来,培根的这一思考正与两千年前中国道家的思想相呼应,如庄子“无用之用”思想的提出,其直接原因虽然是对儒家人类中心主义的抨击,却包含了对人类心智骄傲本性进行制御的理性运思。这一思想对于生活在21世纪高科技环境下的人类摆正自己的心理航程,冲破现实生态危机的迷雾和险障,重返自然和谐之境,有着积极的意义。 一、“无用之用”的涵义 “无用之用”作为道家倡导的价值观念,至今仍未引起世人足够的重视。在道家的思想体系里,它首先由庄子提出,即“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人间世》)。这里的“有用”、“无用”都是人类既定经验世界里的价值观,是以人为中心而得出的褊狭结论。在庄子心目中,由于人们不知道“无用之用”的价值,而只局限于鼠目寸光的“有用之用”,自然和谐的生态景观便会远离人类而去。庄子这一思想所昭示的内涵,有两点值得我们重视: 首先,功用的维系在于主客体的多样组合。惠子告诉庄子说,他种了魏王送他的大瓠的种子,并且长成了“实五石”的大葫芦。但用它来装“水浆”,却“坚不能自举”,用它来做“瓢”,则“瓠落无所容”,虽大却没有什么功用,只能把它打破丢弃。庄子认为,以瓠为无用并丢弃的行为,其实是世人的现实功利观所致,这是对“用”没有精深理解的缘故。因为一般人不懂得有用与否是主客体双方满足程度的结果,而主客体面对的关系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这就会出现多种的组合效果。因此,多样的组合模式正是为了充分满足万物各自的需要,最大限度地实现自身价值。譬如,宋人有擅长做“不龟手之药”即冻疮膏的,“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即在漂洗衣服时使用。后来有人花了百金买了这种药,并在吴国与越国冬天打水仗时帮助吴国大败越人,从此得到了封赏。可见相同的药膏,由于使用不同、满足的需要相异,所产生的实际作用也不同。如前“大瓠”虽不适合“盛水浆”和做瓢,但如果把它做成“大樽”,使它“浮于江湖”,就不会产生“瓠落无所容”的担心(参见《庄子·逍遥游》)。总之,物各有所宜,关键是给物创设满足需要的最佳组合关系,避免用单一片面的需要来定论物的功用。 其次,万物具有合本性发展的客观价值。现实功用须是万物的合奏,须百花齐放,这样才能满足多样的需要。而一个物的价值,只能在是否得到合于自身本性规律的发展中才能完成印证,不能以外在的其他标准来衡量。事实显示,稀少而外形美丽的栎社树,虽能吸引许多游人,但内行的匠人却不屑一顾,这种行为连庄子的弟子也费解。实际上,原因在于栎社树的材质松散而没有什么功用:用来做船会下沉,用来做棺椁不久会腐烂,用来做其他器具也会迅速坏损,用来做门就会脂液外流,用来做房柱则会遭蠹虫蛀蚀,所以是“不材之木”而“无所可用”。总之,它虽然在世俗的社会里没有一般价值实现的机会,但在自身的系统里,是其合本性特征的必然发展,也是其长寿的根本原因,是生命价值的真意所在。(参见《庄子·人间世》) 显然,“无用之用”不仅包括功用需要的方面,而且也含有是否合乎万物自身的本性特征发展的方面。因此我们强调“无用之用”,在于告诫人类的行为决策必须重视万物自身的价值及其实现方向。 二、“无用之用”的哲学基础 近代理性主义思潮蔓延并占据上风后,人类与其他万物的关系便不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是我为支配者、我为老大。人类与自然的互相对立使世界原有生存家园的和谐日益丧失,这一客观现实迫使人类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的价值理念,西方理性主义向东方“神秘主义”的回归就在这一背景下自然产生了。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儒家的理性主义仅限于人类社会,他们甚至不承认自然世界有值得著书立说的大事研究”(李约瑟,第114-115页),所以西方视为东方“神秘主义”的是以道家为主流的思想,而为他们所独钟的也正是这里要讨论的“无用之用”的哲学基础。 首先,“无用之用”是一种整体宇宙观。相对于儒家把人作为万事万物的核心和准则,道家是把天地宇宙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李约瑟依据《庄子·齐物论》“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的论述,强调“在研究自然界可怕或恶心的现象时,如除去人类的私心和弱点;在接近大自然时,如能摆脱道德的标准和成见,我们就会发现人类的种种标准,在人的世界之外,是毫无意义的”(同上,第59-60页),这是对道家整体价值观的充分肯定。人类的私心就是以自己为一切的中心,无视宇宙的其他存在,或把它们作为实现自己价值的工具。道家则始终认为宇宙没有主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庄子·齐物论》),推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同上),人是万物中的一个存在。所以,“东方神秘主义的主要流派……都认为宇宙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其中没有任何部分比其他部分更为基本。因此,任何一个部分的性质都取决于所有其他部分的性质。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每一个部分都‘含有’所有其他部分,对于相互包含的这种想象似乎的确是对于自然界的神秘体验的特点”(卡普拉,第281页)。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仿佛人体与各个器官的关系:人体的生命在于各个器官的充分运作,没有各个器官的合理协调运作,人的生命必将枯竭,而生命一旦枯竭,各个器官的生命也必然终止。所以,各个器官与万物一样,对人体生命这个宇宙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所谓的“无用”只是人类经验视域里的价值判断,而若从人类向宇宙万物延伸,从个别向整体拓展,“无用”便成了“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