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862(2008)08-0029-06 问:安德森教授,在我们开始这次访谈的时候,您能不能首先向中国读者简要地介绍一下您理论研究的特点? 答:我是一个在资本主义世界探索反资本主义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我的理论研究兴趣比较广泛,除了马克思主义理论,还有批判理论、比较政治学、中东政治和社会学、性别研究,等等,我在2005年出版的一本研究著作就是关于福柯思想的。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我比较重视用史料和文本说话。我认为充分挖掘史料和深入解读文本对于理解和发展马克思主义非常有帮助。 问:谈到解读文本,我感觉您很重视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创始人的文本。您的马克思《资本论》研究尤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考证了《资本论》法文版,还专门给研究生开设了《资本论》这门课。 答:是的,《资本论》是马克思剖析资本主义的一部经典巨著,它的版本变化也耐人寻味,值得研究。在《资本论》第1卷的结尾,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的历史起源放在“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一标题下进行阐述。人们读到这里的时候,很自然地会产生疑问:现代资本主义在西欧和北美发展的道路,是否就是世界上其余的欠发达社会需要亦步亦趋走过去的路呢?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写在《资本论》之前20年的《共产党宣言》就呈现出这种宏大叙事的迹象。但是,20年时间过去后,马克思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我把马克思的这部巨著比作变调的交响曲,甚至可以称为不断修正的作品。因为直到现在,《资本论》第1卷还有很多文本,甚至是具有重大意义的文本没有被翻译出来,更谈不上广泛传播和研究。而且,除了少数研究专家外,很少有人知道:在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不仅编辑了《资本论》的第2卷和第3卷,还按照自己的看法编定了第1卷的标准版本。从1867年到1890年,总共有六个版本的《资本论》:1867年的德文第1版,1873年的德文第2版,1872~1875年的法文版,1883年的德文第3版,1886年的英文第1版,1890年的德文第4版。前三个版本都是由马克思亲自编定,后三个版本则出自恩格斯之手,其中,由恩格斯在1890年参考此前的法文版和英文版编定的德文第四版,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标准版本。因为很早就对马克思编定的法文版的价值持有不同意见,在这个版本里,恩格斯删去了法文版中的若干内容。最初,马克思强调这个法文版在原本之外有独立的科学价值。但是根源于德国文化沙文主义的偏见,作为德国社会主义者的恩格斯却认为法语不具有辩证法的特征,无法清楚地表达思想,所以,恩格斯曾在与马克思的通信中说,把法文版作为英文版翻译的标准是个错误。然而,马克思第二天就回信希望他能坚持把法文版看完,因为有些章节确实比德文版要好很多。可惜的是,恩格斯始终没有被马克思说服。在马克思逝世后,他以德文版编定了第1卷的标准版,并把法文版编成了一个简化版本。直到现在,人们对《资本论》法文版第1卷还存在这样一个误解:这个由马克思本人最后完成的版本只是一个供没有什么文化的法国普通读者阅读的简化版本,由恩格斯在1890年根据1873年德文第2版编辑的版本才是马克思的真实版本。基于这样的误解,法国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低估了法国读者的理论水平,在法文版里丧失了理论表达的精确性。实际上,情况并不如此。美国记者斯文顿(John Swinton)就曾说,在1880年,马克思给过他一份法文版的复印件并向他表示这就是英文版的翻译来源。遗憾的是,恩格斯并没有按照马克思的设想把法文版作为后来的标准版。 问:《资本论》法文版和标准版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这种区别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答: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法文版和标准版之间的一个文本区别出发加以说明。在恩格斯编定的标准版里,马克思分析资本原始积累时,仅仅举了欧洲的例子:英国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转变过程。然而,因为英国代表了这一过程的经典形式,马克思的分析又被视为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和单一化发展过程的说明。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是持这种观点的。在法文版里,马克思对这一部分进行了修正,把分析限定在西欧的范围内。他承认,在当时,世界上只有英国以激进的方式完成了这个过程。因此,英国自然而然地成为分析的主角。但是,所有西欧国家都会走这条相同的发展道路。注意,马克思在这里仅仅只谈到了西欧国家。这表明,马克思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辩证法只是对西欧发展模式的描述,而不是所谓的全球化的宏大叙事。我们可以把这个变化与19世纪70年代的俄国联系起来看。因为当时阅读过《资本论》的俄国革命者向马克思发出过疑问:俄国会不会走英国的这条路?马克思在法文版里的修正就是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回应和澄清。当然,马克思的这个修正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理论澄清,它还反映了马克思思想的进化过程。 问:既然如此,您是否认为《资本论》法文版代表了马克思思想进化过程的完结呢? 答:不是这样。这个进化过程并没有在1875年的法文版中宣告完结,而是一直延续到马克思1879~1882年大量的没有发表的晚年著作中。在1879年以后,晚年马克思以笔记的形式研究了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在此期间,他还做了关于摩尔根《古代社会》的笔记,就俄国农村公社形式与查苏里奇展开了通信。这些笔记和通信中,马克思的柯瓦列夫斯基笔记非常值得我们关注。在笔记中,马克思首先摘录了关于美洲原住民从原始状态——氏族——家庭这一转变的材料,讨论了农业转型以及早期西班牙殖民主义的情况。马克思注意到,社会结构虽然发生变化,农村公社却在广泛范围内得以保存。不仅是这本笔记,在与这本笔记同时期的其他著作中,马克思都在关注着公社形式的延续性,甚至将这一想法延伸到他自己的国家。这里有一个重要的背景:在马克思看来,19世纪80年代的俄国农业公社将是抵御资本的一个潜在力量。接着,马克思用大量篇幅论述了印度的社会情况。他反对柯瓦列夫斯基把印度的社会关系归为西欧意义上的封建社会。此前,马克思早在1857~1858年的伦敦手稿中就曾对于这种封建主义的观点进行了批评。然而,这种被马克思反对和批评过的观点后来却被苏联的正统理论家们所持有。他们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的阶级社会就是统一化的封建社会。在这里,马克思要告诉我们的是:如果殖民以前的印度不是封建制度的话,那么印度的历史就不一定要走西欧社会所经历的道路。笔记的最后一部分,马克思研究了阿尔及利亚前殖民和殖民时期的公社形式。他把镇压巴黎公社的法国统治者和在阿尔及利亚夺取阿拉伯土地的法国殖民者相提并论,这至少暗示我们,在欧洲激进的阿拉伯运动和在阿拉伯地区抵制欧洲殖民的斗争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这与1882年俄文版《共产党宣言》序言中的论述是一致的。在序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谈到俄国公社或农村公社时写到,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总之,晚年马克思对前资本主义社会在被西方帝国主义征服之前内部所发生的不同转变给予了相当的关注,这形成了他对世界历史多线性发展的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