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关涉如何历史地理解马克思新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的内在相通性问题,这是一个迄今为止在关于马克思哲学的探讨中尚未真正弄通的问题。 一般认为,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是在超越以法国唯物主义及费尔巴哈为代表的旧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似乎只要把旧唯物主义的特征把握为客体性与直观性,而把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特征把握为实践性、主体性以及感性活动就足够了。然而实际上,在这样一种理解中,作为启蒙思想主导的法国唯物主义,其哲学思维上的水准不过是达到了某种把人的本质还原并齐一化为一般自然物的“物本主义”,而费尔巴哈式的自然主义则被看成是可以直接贯彻到社会历史领域的哲学原则。因此,这样一种理解最多还只是在抽象思维层面展开的,并且本身也只是借助于黑格尔辩证法而实现的。但是,由于马克思新唯物主义本身就是超越黑格尔观念辩证法的结果,因而仅仅停留于思维层面是不能把握它的现代性及历史性的,当然也难以弄清新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何以在本质上相通。 本文认为,作为现代哲学形态,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实际上是通过表达为唯物史观而巩固和完成的。因此,应当从批判和超越全部西方哲学传统的意义上把握马克思哲学的思想合法性,从而确证新唯物主义与唯物史观的现代性质。而从直接的哲学思想史的背景上讲——这正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则应当从旧唯物主义尤其是德国古典哲学所从属的启蒙思想背景中,把握唯物史观的哲学变革意义及其当代性。如果说德国古典哲学通过超越了法国唯物主义的“自然的逻辑”,而把启蒙进一步推展为“历史的逻辑”,那么,唯物史观则提升并转变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启蒙观,这就是从宗教批判转向政治批判,从实证性的政治经济学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从思维与自我意识的批判转向实践批判、社会批判与资本主义批判,从一般意义上的人类解放转向社会解放。因此,如果说启蒙是对现代性的一般性即观念与自我意识的确立,那么唯物史观则不仅呈现出现代性社会的丰富矛盾及其复杂性,而且是对其资本主义本质所展开的历史批判。正是在超越启蒙的意义上,通过确证技术与工商业的现代性意义,通过将科学贯彻到社会历史领域,并通过形成“历史科学”与“人的科学”的稳定的现代性学科理念,唯物史观开创了现代人文社会科学。作为唯物史观的理论化形式的历史唯物主义,不仅是对现代性社会的认识、描述与分析,而且本质上是对现代性社会的资本主义本质的历史批判;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批判性的现代性社会理论,深远地影响着现代人文社会科学。 一、为唯物史观所进一步提升的“历史的逻辑” 启蒙运动通过科学理性实现了对自然界与神的双重祛魅,并使人的世界从自然世界以及神学世界中挺立出来。以法国唯物主义为主导的法国版的启蒙,是人依托并藉助于自然之力而实现的对神学世界的反叛;它虽然也存在着对自然的祛魅,但实际上是对自然的神性的祛魅,其结果是获取一种藉自然力而呈现的人性的力量。在法国唯物主义那里,人性的力量与自然的力量是同一的,它的思想成果即自然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同一,其中“历史的逻辑”依然是“自然的逻辑”的延伸。但以康德的认识论转向为开端的德国古典哲学,逐渐将“历史的逻辑”从“自然的逻辑”中分离出来,并逐渐确立起超越“自然的逻辑”的“历史的逻辑”,启蒙的哲学人类学意义更加明确。 康德一方面借自然界的力量论证了人类历史的合理性,并将“人类历史的整体”造化般地看成是“大自然的一幕隐蔽的计划的实现”。(康德,第15页)另一方面,他更加强调人对于自然的主体地位,并把人的观念转化和提升为历史哲学;作为其总问题的“人是什么”其实是通过历史理性的论证并具体诉诸于世界历史及其历史进步观念得到解答的。费希特则进一步反对卢梭的文明悲剧论,他坚信走出自然状态的人类历史一定能够凭借理性及教化的力量不断走向文明与进步。费希特明确表达了启蒙主义的文化观:“如果人被看作是有理性的感性生物,文化就是达到人的终极目的、达到完全自相一致的最终和最高手段;如果人被看作是单纯的感性生物,文化本身则是最终目的。”(费希特,第10页)康德与费希特之后,科学的力量及其信念大大地鼓舞了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及其历史进步观,黑格尔进一步确证了历史的逻辑大于自然的逻辑。按照阿伦特的判断:“黑格尔的哲学,从整体来说是历史哲学,他所有的哲学思想和其他的思想都在历史中消解。”(阿伦特,第8页)人及其自我意识以及自然都是消融于其历史哲学及精神哲学中的,自然不过是精神与历史的它者。黑格尔通过把自我意识提升为绝对精神而消解了自我意识,通过完成了的历史哲学及精神哲学最终确立起彻底超越“自然的逻辑”的“历史的逻辑”。但这一努力本身不过是对德国现实的抽象的和想象性的理论辩护。德国的落后现状令黑格尔失望,但黑格尔却不得不为这种落后的现状进行理论辩护,正因为如此,黑格尔把启蒙理性直接变成了抽象的原则。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要重新确立自然的逻辑。在继承法国唯物主义所主张的“自然主义”与“人本主义”两大启蒙主题的基础上,费尔巴哈进一步将“个体”与“类”同一起来。但是,由于费尔巴哈只是在宗教批判的意义上坚持启蒙精神,而且也只是在与自然主义相同一的人本主义的意义上对抗宗教神学,因此在另一个意义上他的思想不过是自然神论的翻版。费尔巴哈式的自然主义与人本主义表征的仍然是传统农业文明的精神追求,尚未进入现代性;而在无神论及其启蒙的意义上,甚至于还未达到法国唯物主义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