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和特殊或共相和殊相、一般和个别的关系问题,是最古老的哲学问题之一。这个问题早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就有过论述,在中世纪哲学和近现代西方哲学中也起过或正在起着重要作用。虽然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差异、多元、偶然等得到前所未有的强调,而以某种最高普遍性为追求目标的传统西方哲学则被贴上了基础主义、本质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等等标签,但普遍性并没有因此而被颠覆。在《矛盾论》中,毛泽东把这个问题看作“矛盾问题的精髓”,甚至说“不懂得它,就等于抛弃了辩证法”。①冯友兰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一书中高度评价毛泽东的这个洞见,说它接触到了“真正的哲学问题”②。在全球化时代,这个古老且真正的哲学问题又重新焕发了活力,全球化研究中各种分歧的焦点,似乎都可以归结为两种不同的应对之策:是普遍主义还是特殊主义?进而言之,我们应该接受和为之辩护的是何种普遍主义?应该警惕和拒斥的又是何种特殊主义? 全球化中普遍化与特殊化的悖论 全球化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征。③由于这个术语从宏观和总体上描述了当今时代的特点,而其他名称如“知识经济时代”、“网络时代”或“信息社会”、“后工业社会”等,都只能描述当今时代某一方面的特征,因此远不及“全球化”一词更有概括力。如果省略主语,单就其过程和结果而言,全球化是指某种或某些要素(商品、资本、技术、文化等)超越了民族国家和地理区域的界限而扩展到全球范围,成为全球流通的要素;在更高层次上,则是指某种或某些规则在全球范围内被普遍奉行和遵从(所谓“国际惯例”)。正如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乌尔利希·贝克(Ulrich Beck)所说:“全球化指的是在经济、信息、生态、技术、跨国文化冲突与市民社会的各种不同范畴内可以感觉到的、人们的日常行动,日益失去了国界的限制。……金钱、技术、商品、信息、毒品都超越了国境。按照这种理解,全球化指的是空间距离的死亡。人们被投入往往是很不希望、很不理解的跨国生活形式中。根据安东尼·吉登斯的解释,这是超越空间距离(由不同民族国家、宗教、区域、大陆组成的似乎是相互隔绝)的世界。”④ 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全球化(globalization)本身即意味着普遍化(universalization)。无论是某种(些)地方性的事物在发展过程中获得了全球性的普遍意义,还是某种(些)规则在全球范围内被普遍奉行和遵从,都意味着或要求某种普遍性;反过来说,某种事物或规则具有普遍性,是其得以在全球流通或奉行的“通行证”。如果某种事物只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流行,某种规则只在某个民族国家范围内奉行,则都标志着它们还没有“全球化”。 然而问题在于,今天的全球化虽然已经超越了“国际化”的水平,但又还没有达到“一体化”的程度。如果说“国际化”是最低程度的概念,“一体化”是最高程度的概念,那么“全球化”就是介于二者之间的概念。首先,“国际化”(international)是个一般的概念,只要人类的相互交往跨越了国界的限制,就可以说是国际化。从这种意义上说,国际化并不是什么新现象,甚至不是近代才出现的现象,而是在很早的古代就有了。如里斯本小组(The Group of Lisbon)的研究所提示的,在最近几十年内,在如此众多的领域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诸如国际化、跨国化之类的概念已经不能准确地描述目前的发展和它的意义。这些变化使得传统概念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或者变得很不明确。“国际化”重在描述以民族国家为主体的国家间的交往,而“全球化”所强调的则是非国家的国际主体的行为和全球共同规范的作用。可见,“全球化”是作为超越“国际化”的概念出现的,如果把它等同于“国际化”,就使得这个概念失去了其独特的意义。其次,“一体化”(integration)是指世界各国在全球范围内普遍趋同,形成高度整合的全球社会的过程。作为一种发展趋势,在恰当理解的意义上也许并非毫无根据;但就全球化在当今所达到的程度而言,它又是一个十分超前的概念。也如里斯本小组的研究所指出的,全球化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已经从政治上实现统一,经济上已经完全一体化,文化上已经同文同质。“全球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十分矛盾的过程,它的影响范围十分广大,它的结果又是多种多样的。”⑤ 全球化在目前所达到的发展状况,使之必然蕴涵着普遍化和特殊化双向运动的趋势。事实上,很多学者都已认识到全球化中的这一悖论并有精彩的论述。例如,美国学者罗兰·罗伯森强调,全球化是一个统一性和多样性、同质化和异质化并存的过程,全球化过程包含着普遍主义的特殊化和特殊主义的普遍化的双向运动:“我自己的论点,包含了既对特殊性、差异性又对普遍性和同质性保持直接关注的尝试……我们是一个巨大的两重性过程的目击者和参与者,这个过程包含了特殊主义的普遍化和普遍主义的特殊化二者的互相渗透。”“全球化本身产生变异和多样性,从许多方面来看,多样性是全球化的一个基本方面。”他甚至说:“多元主义必须成为全球体系的一个基本特征,而且这本身必须合法化。”⑥英国学者吉登斯也认为,“全球化不是一个单一的过程,而是各种过程的复合,这些过程经常相互矛盾,产生冲突、不和谐以及新的分层形式。”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