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7)04-0138-07 辛亥革命成功,创立亚洲以至20世纪世界中第一个民主国。当时言必称共和,但共和一词意指甚么,除了推翻帝制外,革命成功以前似乎并没有一个共识,亦是民国创立后引起争论的根源。简而言之,辛亥革命所追求的民主,主要是代议政治、选举、宪法创立等各种民主机制,今天称为自由式民主(liberal democracy),又由于它重视国家统治机构,故又称形式民主(formal democracy)。但五四运动以还,民主问题多半以社会民主(social democracy)、人民民主(people' s democracy)等概念为讨论焦点,自由式民主及形式民主却相对受到忽视,甚至连正式译名亦阙如,反映出辛亥革命所带来的民主实验并没有受到足够重视,本文希望由此方向作一个了解。 辛亥革命的民主实验为何失败?主流史观向来是从权力角度去了解,亦即革命派在武昌起义后忽视权力,没有牢牢掌握,最后为袁世凯所篡夺。然革命派为何愿意拱手把权力让与袁世凯,这与他们的民主认识有何关系?向来却略而不谈。同时在1916年以后,纵然袁世凯去世,北洋军阀当道,有关宪法与国会的争论并未停息,这与民初之讨论有没有延续之处?此点亦向来为军阀与革命对抗的论述掩盖。总括而言,辛亥革命是中国有史以来首次民主政权的创立,然究竟在这次实验中得到甚么教训,如何影响到日后的政治改革,史学界的讨论仍然不十分足够。本文因此希望由民国建立的第一年中有关共和政制的论争,观察当时的民主认识。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将论争集中于民初有关总统制与内阁制的争论,这是1912年间的热门话题。至于争论内容则以章士钊及戴季陶两人之言论为核心。章士钊很早便参与革命,但其后却远离政治,于1907年赴英国留学。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章士钊遽然返国,成为民初英国温和政治理论的重要传播者。至于戴季陶,原来并非革命派,1909年从日本毕业后,曾在江苏地方自治研究所任教,但受到当时革命风潮影响,其后言论日渐激进,最后为清廷追捕,不得不逃到南洋,任孙中山小孩的中文补习老师。戴季陶从此与孙中山结下深厚关系,虽孙中山如何影响戴氏,至今仍无具体线索,然光从戴季陶当时以天仇为笔名,便可知其激进性。戴的激进性,与章士钊的调和立场是两个极端,亦反映出革命左右两派的不同路线。② 本文借用章士钊的民主思想来讨论民主思想在民初的状况,以突显当时问题所在。 一、温和派之内阁制观 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政府形式的问题便立刻出现。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回到上海,翌日革命派召开会议,商量武昌起义后的方向。当时会议中提出的问题主要有二:首先是临时大总统人选,会中一致选举孙中山出任;其次则为政府组织形式,参与会议的人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是孙中山主张的美国式总统制,另一种则是宋教仁支持的法国式总统,亦即内阁制,至于会议最后决定采取哪一种方式,似乎相当模糊,目前史家仍有争论。[1] 然1912年3月公布临时约法时,明显是宋教仁的看法取得上风,约法第34条表明,“临时大总统,任命文武官员,但任命国务员及外交大使公使,须得参议院同意”,即由总统提名内阁国务员,经参议院同意。但第34条只是笼统提国务员,并未区别总理与其他阁员地位,以后仍不断引发争议,然议会至上的内阁制路线是被确立下来了。 由孙中山的总统制转向宋教仁的内阁制,以及日后一连串的争议,是中国建立民主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经验,但其重要性向来受到忽视。因为主流史观认为民初共和的失败,主要导源于袁世凯篡夺大权,破坏革命果实。反对与不反对袁世凯的争论,掩盖了当时有关共和政府以至革命派内部中的真正议题。胡汉民在其自传中便曾透露当时情况:“宋[教仁]不得志于南京政府时代,然已隐然为同盟会右派之领袖,以左派常暴烈,为社会所指摘,右派则矫为稳健,以博时誉”,[2] 文中突出革命阵营有所谓温和及激进之不同政治看法,然胡汉民在自传中仍强调其反袁立场,无法摆脱袁世凯议题。因此1911年12月26日的上海会议,在民初历史中便变成拥袁及反袁之争,而民国建立时有关总统制与内阁制两种不同民主想像的矛盾,反而淹没于历史之中。③ 在南京临时政府中,支持内阁制最力的人是宋教仁,不过宋教仁是个革命实行派,他的共和国建立理论,主要来自章士钊。章士钊于辛亥前后留学英国,在《帝国日报》及《民立报》等报刊发表大量有关内阁及政党政治的文章,宋教仁把上述文章收集成册,作为其政策之理论根据。[3] 事实上章士钊与革命党中的温和派关系较为密切,他之进入《民立报》亦由黄兴引荐,故说章士钊是当时革命温和派之理论代表人物,应无疑义。④ 章士钊之提倡内阁制,并非针对袁世凯,这点在1912年2月其于《民立报》上发表之《覆朱君德裳书》中说得十分清楚。朱德裳来信即提及中国历史人物“有帝王思想,无总统思想”,因此“大总统亲揽政权,总理一切,渐积所趋,即无异帝制自为”,故反对总统制。[4] 但章士钊对民主却深具信心,认为多数政治已成为世界共同趋势,“无论总统专制达于何点,而欲抹除立法一部,乃绝对的不可能”。章士钊以1912年初南京临时参议院之经验为例,当时仅只三十多位参议员,便已制衡得政府动弹不得,种种议案均无法通过,[5] 因此袁世凯的野心并不足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