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1月,日本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二十一条”后,中国各界都感到极严重的威胁,感到日本欲独霸中国的咄咄逼人的野心。但人们的反应是各不相同的,以袁世凯为代表的统治阶级最终选择了屈辱求和(陆军总长段祺瑞等军人虽提过不惜以一战拒绝日本,但并未真正付诸行动);① 国内知识界、商界等一度掀起排日和抵制日货的运动,进行了自发的抗争;② 孙中山革命党人内部此时分裂为不同派别,黄兴、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一派表示将抵御外侮置于优先地位,“谨守绳墨,使不危及邦家而已”,但中华革命党孙中山、居正、陈其美等却“对于此事,默不一言”,认为根本问题不解决,以在野之身表示抗议于事无补,号召党人应先“急速去袁”。③ 而堪称中国新式知识界的精英、将在其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崭露头角的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等人,此时的表现和反应又是如何呢?这是本文探讨的问题。④ 一、李大钊:“策政府之后,以为之盾” 辛亥革命失败到五四运动之前的几年,即使不是20世纪中国最黑暗的一个时期,也是中国最茫然不知所措的一个时期,孙中山民主共和革命的理想昙花一现之后,即屡遭挫败,中国人向西方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之路,似乎已走到尽头,新的救国之路在何方?还没有人能够作出回答。恰在此时,日本向中国提出了空前苛刻的“二十一条”,中国人感到了新的灭顶之灾来临前的恐惧,但这残败贫弱的国家,该如何应对?这时还属于分散的、立志救国却无从救起的新式知识精英作出了不尽一致的反应,提出了自己朦胧而初步的救国主张,但这些答案相对于万分艰巨的救国重任而言,还是显得太肤浅幼稚了。 这一年,蔡元培47岁,在法国;陈独秀36岁,在日本;李大钊26岁,在日本;胡适24岁,在美国。 在这些人当中,对“二十一条”事件作出最直接、最激烈反应的是李大钊。与蔡元培、陈独秀等参加过反清、反袁的革命家不同,此时的李大钊还只能算是一个刚露头角的青年志士,虽有充沛的爱国激情与献身民族解放事业的崇高志向,但其政治见解和政治觉悟都还处于尚不成熟、更不稳定的状态,1907—1913年,也即他18—24岁的一段,他在袁世凯创办的天津北洋法政专门学校学习了6年,交游的圈子主要是北洋法政专门学校及北洋法政学会,并且常常站在拥护袁世凯的立场批评革命党人。1914年初,他到日本留学,9月进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本科,在日本因投书章士钊主编的《甲寅》杂志,结识章士钊,从而接触到大批革命党人,他的社会关系、政治见解才开始发生至关重要的变化,开始对袁世凯的专制独裁表示不满(但彻底转向反袁是在1915年下半年之后)。因此,1915年1月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时候,他对于事件的反应,就与许多留日学生一样,带有明显的对袁世凯政权还抱有幻想的青年爱国知识分子的痕迹。同时,也受到了站在黄兴派立场的章士钊的影响(即“停止内争,一致对外”)。⑤ 1915年2月11日下午,在日本东京神田区基督教青年会所在地,3000余名中国留学生召开大会,反对“二十一条”,李大钊积极参与,并以留日学生总会李大钊的名义撰写了《警告全国父老书》。6月又发表《国民之薪胆》一文,8月在《甲寅》杂志发表《厌世心与自觉心》,他以沉痛的笔调,揭露日本在1894年甲午战争、1904年日俄战争和1915年“二十一条”对中国日益猖獗的侵略,意在唤起国人挽救国家民族的觉悟,不要忘了救国的责任,但国人应如何救国呢?李大钊开出的是这样的药方:“吾国民今日救国之责维何?曰:首须认定中国者为吾四万万国民之中国,苟吾四万万国民不甘于亡者,任何强敌,亦不能亡吾中国于吾四万万国民未死以前。必欲亡之,惟有与国同尽耳。……吾国民应以锐敏之眼光,沉毅之实力,策政府之后,以为之盾。决勿许外敌以虚喝之声,愚弄之策,诱迫我政府,以徇其请。盖政府于兹国家存亡之大计,实无权以命我国民屈顺于敌。此事既已认定,则当更进而督励我政府,俾秉国民之公意,为最后之决行,纵有若何之牺牲,皆我国民承担之。……虽亡国杀身,亦可告无罪于我黄帝以降列祖列宗之灵也。”[1]119 李大钊提出国民要“策政府之后,以为之盾”,要“智者竭其智,勇者奋其勇,富者输其财,举国一致,众志成城”,说明他对袁世凯北京政府还抱有某些幻想,以为人民还可以在这样的政府之下,一致奋起,各尽天职,挽狂澜于既倒。但“最后之决行”何指?国民究竟如何奋起,如何尽其天职,是武力抵抗,还是经济绝交,民众是否应该组织起来,抵抗强敌,拯救国家,究竟应从何处着手?李大钊并未提出具体可行的主张,实际上,李大钊这时还未找到救国的答案。 中日“二十一条”交涉签字之后,李大钊在6月发表的《国民之薪胆》一文,对于政府仍是相当体谅和宽容的,他说:“弱国外交,断无不失败之理,吾人今欲论政府办理此次交涉之失败与否,惟问其失败之程度如何。然国家根本之实力,既脆弱不足以自支,吾人亦何敢侥幸于外交当局一时比较之胜利,……故对于政府,诚不愿加以厚责,但望政府之对于国民,亦勿庸其欺饰。盖时至今日,国亡家破,已迫眉睫,相谋救死之不遑,更何忍互为诿过,互相归咎,后此救亡之至计,端视政府与国民之协力。”他写此文的目的,“亦欲促政府之反省,奋国民之努力而已。”[2]131 所谓政府之反省,李大钊指的是:“政府果不愿为亡国之政府,则宜及早觉悟其复古之非,弃民之失,速与天下更始,定根本大计,回复真正民意机关,普及国民教育,实行征兵制度,生聚训练,以图复此深仇奇辱。”[2]134 此处李大钊对袁世凯政府有所批评,包括“复古”、“弃民”、操纵“民意机关”等等,但李大钊是在认同现政权合法性的前提下提出这些批评的,希望这个政府能痛定思痛,从此改弦更张,担负起政府所应尽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