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伦与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的新旧之争

作 者:

作者简介:
林辉锋(1977—),男,福建省诏安市人,历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马叙伦与北京大学早期历史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民国初年,马叙伦不仅在治学的领域和方法属于旧学一路,而且学术思想上仍带有明显的国粹主义取向。因此在这一时期的新旧之争中,马叙伦以“旧派”学者的形象出现。他的这一倾向不仅受到支持新派的学生的挑战,而且面临来自新派同事的压力。不过,马叙伦的“旧派”形象主要是就其治学情况而言,在政治思想及人际交往方面他则偏于趋新势力。正因为如此,马叙伦在五四运动后不仅没有消极避世,反而在几个重要历史时期均占据教育界要津。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7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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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07)05—0146—08

      马叙伦亲历了民国初年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的两次新旧之争。如果说在第一次新旧之争中更多只是一个旁观者,那么,在随后而来的第二次新旧之争中,由于他在北大的地位日益重要,卷入已是不可避免。对于这一阶段北大的新旧之争,前辈学者已有过一些研究,本文主要考察马叙伦在这场论争中所扮演的角色,并由此管窥新旧思想、学术论争等因素对民国初年教育界的影响。

      一

      所谓“新旧之争”本为文学上的争论,实际牵涉政治潮流、学术思想、教育体制及同门同乡等具体的人事关系①。第一次新旧之争主要局限于北大内部,表面上看是骈文和散文之争,而实质则“是争领导权,当然,也包括思想斗争在内”②。论争的结果是北大文科里桐城派的衰落和章门弟子的崛起③。但章门弟子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分成如下三派:“一派是守旧派,是嫡传弟子黄侃,这一派的特点是:凡旧皆以为然。第二派是开新派,代表人是钱玄同、沈兼士,玄同自称疑古玄同,其意可知。第三派姑名之曰中间派,以马裕藻为代表,对其他二派依违两可,都以为然。”他们刚进北大立足未稳时,面对“严复手下的旧人”,出于夺取领导权的需要,彼此尚能采取“一致立场”。④ 一旦胜利来临,分裂乃是意中之事。

      蔡元培从欧洲回国后,1916年底抵达北京,次年1月正式就任北大校长。随着陈独秀被聘为文科学长,胡适、刘半农等经常在《新青年》上撰稿,赞成新文化的学者也纷纷进入北大任教。这批学者到来后,与章门弟子中的“开新派”钱玄同等人相结合,形成了一股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力量,开启了新一轮的改革。⑤ 而章太炎门下的守旧派黄侃等人则与其先前攻击的对象桐城派一样,同处于被批判的位置,分别被称为“选学妖孽”和“桐城谬种”。关于这一时期北大的新旧之争,据蔡元培晚年回忆:“教学上的整顿,自文科始。旧派教员中为沈尹默、沈兼士、钱玄同诸君,本已启革新的端绪;自陈独秀君来任学长,胡适之、刘半农、周豫才(鲁迅——引者,下同)、周岂明(周作人)诸君来任教员,而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⑥ 蔡元培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相号召,任新旧两派并存。⑦ 新文学及新思想的传播引起旧派学者的反对,遂再次出现新旧两派对立的态势。⑧ 据蒋梦麟观察:“新派竭力提倡思想文学之革新。旧派恐国学之沦亡,竭力以保存国粹为事。于是新旧两派作思想学术之竞争”,而北大则成为“竞争的中心点”。⑨ 1918年11月13日,章太炎致函吴承仕称:“颇闻宛平大学又有新文学、旧文学之争,往者季刚(黄侃)辈与桐城诸子争辩骈散,仆甚谓不宜。老成攘臂未终,而浮薄子又从旁出,无异元祐党人之召章、蔡也。”⑩ 这从另一角度描述了民国初年北大新旧之争的过程。

      在此背景下,任教于北大哲学门同时担任哲学、国文两研究所导师的马叙伦亦无法置身事外。进入北大后,马叙伦颇受学生们的欢迎。1915年底,为了抗议袁世凯称帝,他与汤尔和、邵裴子等人一道辞职南下,临行前哲学门学生曾特地举行集会送行。文科学长夏锡祺另请一位学者接替他的功课,因学识不高,不久即为学生所撵。(11) 胡适进入北大后,与马叙伦同在哲学系任教,甚至还担任过同一门功课。当时马叙伦受学生欢迎程度之高,留美博士出身的胡适初到北大时亦不免相形见绌。据北大早期学生毛子水回忆:

      胡先生在北大,于初到后数日,即于某晚在大礼堂讲墨学,到者百余人,反应不甚良好。……胡先生后来在北大研究所,与马叙伦同任中国哲学讲[导?]师。马氏担任老庄,而胡氏则指导墨学。马氏首言,欲讲名法,不可不先讲老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当时之胡先生,口才亦不甚好,遂使研究员十六人中,十五人皆随马氏研老庄。当时哲学系,班长为赵健,觉得不好意思,乃声称愿随胡先生研墨经,借以解围。(12)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展开,胡适在学生中的声望直线上升。从1917年底北大哲学门研究所选课情况可以看出这一点。北大哲学门研究所共开设“希腊哲学”、“欧美最近哲学之趋势”、“逻辑学史”(章士钊)、“中国名学钩沉”(胡适)、“近世心理学史”(陈大齐)、“儒家玄学”(陈汉章)、“二程学说”(马叙伦)、“心理学身心之关系”(韩述祖)、“社会哲学史”(陶孟和)、“唯心论”(林损)等11个研究科目,报名的学生(“研究员”)共十七人(主要是哲学门三年级学生及毕业生,另有国文门及法科学生各一人,每人可以同时选修多个科目)。“伦理学史”和“唯心论”两个科目无人问津,最受冷落;而最受欢迎的是章士钊的“逻辑学史”、胡适的“中国名学钩沉”、马叙伦的“二程学说”等三门,各有八人选修。(13) 从中也可以看出,此时马叙伦在北大哲学系仍属最叫座的教授之一。

      随着新旧之争的激化,马叙伦逐渐面临一些挑战。正如当时不少学生嘲笑胡适“胆大脸厚”一样(14),支持新派的学生中也开始出现批评马叙伦的声音。陈嘉蔼在晚年回忆中仍称:马叙伦讲授“宋学”,“反反复复,刺刺不休,竟不能说明其道理。不特学生不能明白,马先生亦不能自圆其说”;讲授《庄子》则“常常引用佛理,作附会解释,艰深矫揉,至难索解。我们都不感兴趣”。(15) 1919年1月,傅斯年在《新潮》杂志的创刊号上的《出版界评》一文中对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极为推崇,而对马叙伦(《庄子札记》)、蒋维乔两人的著作则提出了十分尖锐的批评,褒贬之间反差极其明显。在一一举出他认为的《庄子札记》一书存在的不足之处后,傅斯年总结称:“以效仿魏晋文词论,则先生(指马叙伦)道诚高矣,然而非所以语哲理也。”(16) 文中所用言辞颇为激烈,以致引起旁观者梁漱溟的强烈不满。(17) 陈嘉蔼、傅斯年均为北大早期学生里拥护胡适最力者,他们的批评或不免带有偏见,但至少也反映了当时一部分学生的看法。尚未到北大任教的鲁迅看过该刊后,致信许寿裳,对傅斯年、罗家伦等人的文章大加赞赏。(18) 马叙伦这一时期所面临的压力不仅来自学生,还来自于革新阵营里的同事。1918年10月7日起,马叙伦所著《读书小记》开始在《北京大学日刊》上连载。(19) 12月11日,钱玄同在致鲁迅、周作人兄弟的信后,附有其所作的《读书小记补》八则。(20) 这些文字里钱氏极尽滑稽之能事,初读时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以为只是一般友朋间的调侃之辞。参阅这一时期《北京大学日刊》上连载马叙伦所著的《读书小记》及钱玄同此后对马叙伦的另外一些批评(21),方知这些文字背后的微言大义——钱玄同似乎是在通过模仿马叙论《读书小记》的笔法来对他加以揶揄。当然,来自同事的这种批评主要还是限于密友间的私下议论,当时很少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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