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95.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1873(2007) 01—0103—11 近代以降,西方文明凭借坚船利炮强行嵌入中国。作为西方文明的承载,各式西洋舶来器物也陆续传抵中国,广泛而深刻地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作为最早一批开埠的通商口岸,上海先行沐浴到欧风美雨的洗礼,就此成为东西方文明交接角力的竞技场。本文试以自行车① 在上海的普及为切入点,结合近代上海城市空间的拓展、城市时间节奏的形成、各阶层的消费方式变迁、城市交通工具的生存竞争等诸多方面,试图发掘器物(技术)发展与使用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文章一方面就近代上海城市工商业繁荣、移民社会、租界制度等特殊社会状况对自行车普及所起的作用进行剖析,另一方面就自行车普及对整个上海城市社会管理近代化进程中的地位和影响作具体论述,力图全景展示出自行车对于上海社会生活方式的变革所产生的意义。 一 自行车在上海的普及 自行车初现上海滩始于1868年,“兹见上海地方有自行车几辆,乃一人坐于车上,一轮在前,一轮在后,人用两脚尖点地,引轮而走。又一种,人如踏动天平,亦系前后轮,转动如飞,人可省里走路。不独一人见之,相见者多矣。”② 当时数量极少,寥寥不过几辆,而骑行者也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而此时自行车在欧洲也是新创,仅几年后就已传入上海,可见引进速度之快。随着寓沪外侨的不断增多,自行车数量也不断增加,到1897年上海已经有自行车几百辆之多。③ 虽然此时还没有几个中国人能骑自行车,但中国人对自行车确是充满好奇。一奇当然是此两轮之物从未见过;二奇是人坐其上,仅凭如此细细两轮居然不会倒地。当时中国文人用竹枝词的形式表达他们对自行车的好奇之心,一首竹枝词称赞自行车制作的奇巧:“前后勾联两车轮,不须手挽踏芳尘。”④ 另外一首竹枝词惊奇于自行车的速度:“前后单轮脚踏车,如飞行走爱平沙。朝朝驰骋斜阳里,飒飒声来静不哗。”⑤ 1897年,上海租界内接连发生两个爆炸性的新闻事件,激起中国人对试骑自行车的莫大兴趣。一是公共租界为庆贺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登基60周年在赛马场举办的一次自行车比赛。《点石斋画报》上载:“脚踏车,一代步之器也。……前年,海上尚不多见,至近年来,始盛行之。本届庆祝英皇之日,各西商喜脚踏车之多而乘坐者之众也。……东洋车不能方斯迅疾,马车亦无此轻物”;二是3 名英国人骑自行车环游地球抵达上海。据《点石斋画报》记载,此壮举始于1896年7月20日,3人从伦敦出发,由印度入中国,历经汉口、芜湖、苏州等城市,1897年12月22日抵达上海,历时520余日,行程14332公里。骑行者每到中国的一个城市,都有大批的中国人前往看稀奇。抵沪时,寓沪外国人骑车几百辆蜂拥出城迎接,一时蔚为壮观,华人观者如潮。上述两事为自行车做了最好的宣传。如果前一事件只是让国人认识到自行车有马车、人力车所不能比及的独特魅力,后一事件则是大大超越了国人对自行车固有的认识。仅靠如此单薄的一辆小车,人居然可以行驶如此长的距离,甚至可以环游地球,这对当时国人来讲实在不可思议。有财力支付车费的国人当中开始有很多人迫不及待地也想掌握这个神奇器械。《申报》1898年1月28 日报载:“泰西向有脚踏车之制,迩日此风盛行于沪上,华人能御者亦日见其多,轻灵便捷,其行若飞。”同年4月1日《申报》更是以“脚踏车将来必盛行说”为题作了头版社论,大胆预言自行车将来一定会盛行于中国。但此时自行车全赖西方重资舶来,是稀罕之物,主要消费对象是绅商等社会上层人士。如1901年《中外日报》刊登踏飞车行的广告:“本行专办各种脚踏车,……不惜重资,远运而来,刻已到申,想绅商之乐步飞者当欣喜而闻,为特布启。” 当时上海路上已是车水马龙,人若想骑车上街潇洒一游,必先将骑车技巧习练纯熟才行。而沪上诸多名园就成为绅商聚会习车的理想去处。是时,张园是上海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和游乐中心,自然成为骑车游乐的首选之所。孙宝暄《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四(1898)年3月27日云:“哺至张园,观诸人试足踏车”, 看来作者还只是一个岸上观潮之人。老上海陈无我所写的《游张园十快》中有“一快”就是记述当年园中习练自行车的情形:“青草隙地见有多人试演脚踏车,有一人躯体粗肥,见猎心喜,必欲一试。友人苦劝不听,甫踏上即跌下,车即滚倒,此人费尽气力尚未爬起,岂不快哉!”⑥ 1903年秋,张园还举行了脚踏车大赛,赛程是一英里,设有贵重奖赏,参加者不限资格,只要交费五角即可,进场学习、练习者不取分文。⑦ 不仅张园,“每、愚两园,尤为脚踏车所荟萃,所乘者皆欧美制, 光泽可鉴,点缀于香车宝马间,如蛱蝶穿花,有声有色,其素擅此技者,纵横驰骤,颇有脱于弹丸、御风而行之妙。其技之神,间堪凌驾西人矣。”⑧ 园中习车几日之后,这些富家青年子弟就按捺不住急性,骑车上路了。从清光绪年间的桃花坞木刻年画《上海四马路洋场胜景图》中可见当时上海马路上的芸芸众生像。图中一个眼戴墨镜、头拖长辫的时髦华人青年俨然已经骑着自行车飞驰在西式四轮马车旁边了。“近日洋场之内,风行脚踏车,每值夕阳西下,青年子弟狭袖短衣,相与乘脚踏车驰骋于衣香人影之间,亦娱乐之胜事也。”⑨ 此时自行车不仅是件时髦东西,在国人心中还是一种西化、文明、进步的标志。1899年3月31日《游戏报》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乡农灌田以水车置田畔, 两足踏之即能挹彼注此。有某农人一日因事至沪,见泥城桥一带乘脚踏车者络绎不绝,归而告人曰:‘上海一种车子以两脚踏之即能行动,其捷如飞。我国的车子一样用脚踏,且所踏不止一人,然从未见过有一部能行动的,究竟是何缘故?’一老农掀髯叹曰:‘此即中国人不及外国人之处。’”现今看来,自行车自然不好和灌水车相比较,而当时国人却因此慨叹心服。骑车的中国人当仁不让也成为追逐时尚潮流的代表,骑行于马路不免洋洋得意、目中无人。《游戏报》中又一记载,上海一西学堂的青年教师,眼见脚踏车风行,认为此事亦西法之一端,倘不学习乘坐,无以表率,也会被学生所看轻。于是置车一部,日夕操练。当其能驰骤于康庄大道时,左顾右盼,意殊自得。即使是马车行来,也不避让,险些酿成事故。即便如此,此人当下却也不听别人劝说,飞行如鸟而去。从故事中青年骑车时的神情行径可见,骑车出行在当时是件有面子、出风头、很拉风的事情。其中也不乏逞能初学者,骑车出洋相。沪上倘若哪里青年骑车跌倒,各报纸往往会当作重要社会新闻加以报道。如1898年1月28日《申报》之“踏车倾跌”曰:“前日四点余钟,有一少年乘脚踏车从新闸向西正在疾驰,适有货车一辆停于路旁,少年欲从路侧向前,不料偶一不慎,竟致跌入小浜中,浑身泥污,不啻落汤之鸡。旁观者咸鼓掌大笑,而少年则连呼晦气不止。”而仅1897年至1899年两年间,《游戏报》中就有“做自行车秘法”、“车轮翻身”、“伤及要害”、“父子翻车”、“鞠躬尽瘁”等多篇此类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