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斗争学说的中国演绎与兴替

——近代中国思想世界核心观念通检之一

作 者:

作者简介:
姜义华,教授,复旦大学历史学系。200433

原文出处:
史林

内容提要:

生存斗争是近代中国思想世界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观念。它的初期演绎,即在中国维新变法与革命发展、学科建设中产生广泛影响。其后,与阶级斗争学说相结合,形成“斗争哲学”,在当代社会发展中,曾处于主宰地位,最终还是不得不为关于人类社会、人自身发展的学说所取代。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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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873(2007)01—0001—10

      生存斗争学说,就中国而言,完全是舶来品。它从19世纪末从西方传入中国,如本杰明·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所述,它激发了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为中国知识界提供了一种新的工具,由此可以提升人的能力,崇尚斗争,以征服外部世界,进行权力扩张。尽管学术界有人对史华兹的结论持有异议,但生存斗争实际上已成为近代中国思想世界的一个核心观念,举凡救亡图存、民族主义、阶级斗争、暴力革命、资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几乎无不与此息息相关,当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生存斗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演绎

      严复在1895年3月发表于天津《直报》随后又作了补充修改的《原强》中,首次较系统地介绍了达尔文与斯宾塞的生存斗争学说。① 在评介达尔文《物种起源》一书时,他说:其书之二篇为尤著,“其一篇曰物竞,又其一曰天择。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也,存其宜种也。意谓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遗种也,则必强忍魁桀,趫捷巧慧,而与其一时之天时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动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动物之类也,达氏总有生之物,标其宗旨,论其大凡如此。”在评介斯宾塞《第一原理》时,他强调:“其书于达氏之《物种探原》为早出,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② 这里的“物竞天择”, 包括物种与自然之争,物种与物种之争,以及同一物种之内不同群体之争,都被确定不移地视为既适用于动植物界,又完全适用于人类社会发展。

      影响中国最大的,其实是斯宾塞的学说,即史华兹所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严复所全力推介的,也正是这一学说。

      随后,严复译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并改其书名为《天演论》,主要意图当是充分突出“进化论”而淡化赫胥黎关于人类应以伦理学制约斗争的论点。严复在该书中并通过30条按语反复申述了斯宾塞的观点,对赫胥黎所论,同于斯宾塞者加以申述,不同于斯宾塞者加以驳斥与补正。《天演论》卷上导言一《察变》按语中,在说明物竞、天择二义发于达尔文之后,特别表彰斯宾塞《天人会通论》“举天、地、人、形气、心性、动植之事而一贯之,其说尤为精辟宏富”,“欧洲自有生民之来,无此作也”。③ 导言二《广义》按语专门介绍斯宾塞的天演界说,称赞“斯宾塞氏至推之农商工兵、语言文学之间,皆可以天演明其消息所以然之故”。④ 导言五《互争》按语更直接比较斯宾塞、赫胥黎二家之言, 说明“斯宾塞氏之言治也,大旨存于任天,而人事为之辅;……赫胥黎氏他所著录,亦什九主任天之说者,独于此书,非之如此,盖为持前说而过者设也。”⑤ 导言十三《制私》按语则批评赫胥黎“群道由人心善而相感而立”的保群之论,是“执其末以齐其本,此其言群理所以不若斯宾塞氏之密也”。⑥ 导言十四《恕败》再次批评赫胥黎所述保群自存之道“其义隘矣”,斯宾塞《群谊》一篇,“则无前弊矣”。⑦ 导言十五《最旨》按语比较二人主张,说:“赫胥黎氏是书大旨,以物竞为乱源,而人治终穷于过庶。此其持论所以与斯宾塞氏大相径庭,而谓太平为无是物也。斯宾塞则谓事迟速不可知,而人道必成于郅治。”⑧ 《天演论》卷下论十五《演恶》按语又一次激烈地批评赫胥黎说:“通观前后论十七篇,此为最下。盖意求胜斯宾塞,遂未尝深考斯宾塞之所据耳。夫斯宾塞所谓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则必日进善不日趋恶,而郅治必有时而臻者,其竖义至坚,殆难破也。”按语还特别提醒读者,对斯宾塞所立之群学,“赫氏亦每略其起例而攻之,读者不可不察也。”⑨ 严复在该书译序中清楚说明,选择赫胥黎此书,并非认为此书可以取代斯宾塞学说,而仅仅是因为:一、此书之旨,可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二、“其中所说,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三、“此书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矣”⑩。赫胥黎强调以伦理指导人类发展,纠正斯宾塞社会达尔文主义将生物活动规律无条件地运用于人类。严复则在这些按语中捍卫了斯宾塞的观点:在伦理领域,起支配作用的仍然是残酷的弱肉强食的法则。在严复心目中,斯宾塞生存斗争学说的普世适用性是不容丝毫怀疑的。

      更值得关注的,是生存斗争学说传入中国后,在中国知识界是如何演绎的。

      在严复那里,“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与“自然淘汰,人为淘汰”已被运用于考察“今日之世变”,由此论定中国与西方之所以强弱悬殊,乃是因为“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月重,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具体表现为:其待人也,“中国人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重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于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正是由于这些差异,中国陷入“灭四千年之文物,而驯致于瓦解土崩,一涣而不可复收”的空前危机。为此,严复大声疾呼,要学习西方,奋起直追,以避免亡国灭种、四分五裂的祸患:“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强之效者,无目者也。谓不讲富强,而中国可以自安;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强自可救;谓用西洋之术,无俟于通达时务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为此。”(11) 随后,在梁启超那里,国家竞争被看作“进化之母”,“文明之媒”。(12) “生存竞争,天下万物之公理,既竞争则优者必胜,劣者必败,此又有生以来不可避之公例也。”(13) “所谓天然淘汰优胜劣败之理, 使普行于一切邦国种族宗教学术人事之中。”(14) 他们都以生存斗争学说推翻了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并从中演绎出中国师法西方变法自强的整套理论。

      斯宾塞的理论,在章太炎那里,则直接演绎出以“反满”为旗号的中国式的民族主义。

      章太炎和曾广铨合作翻译《斯宾塞尔文集》,连载于1898年《时务报》改版而成的《昌言报》第1册至第6册及第8册,所译两篇题为《论进境之理》及《论理俗》,由于戊戌政变发生,《昌言报》停刊,《斯宾塞尔文集》的翻译中辍。章太炎和曾广铨所译的《斯宾塞尔文集》未单行出版,在《昌言报》发表时,影响也远不及《天演论》那么轰动。但斯宾塞的学说影响之深,于此可见一斑。

      斯宾塞的学说,成为章太炎所撰述的《訄书》的重要理论支柱。《訄书》初刻本《原变》强调:“物苟有志,强力以与天地竞,此古今万物之所以变。变至于人,遂止不变乎?人之相竞也,以器。……石也,铜也,铁也,则瞻地者以其刀辨古今之期者也。……要之,蜕其故用而成其新用。”(15) 《族制》篇名章太炎曾打算改为“竞存”,更直率地宣称:“五帝之民,何为而皆绝其祀也?是无他,夫自然之淘汰与人为之淘汰,优者必胜,而劣者必败也。”(16) 《原人》篇则根据从猿到人的进化论,断言“人之始,皆一尺之鳞也。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在“秩乎民兽,辨乎部族”、“一切以种类为断”的名义下,要求排拒亚洲之戎狄与欧美等异种:“异国之不忍,安忍异种?異教之不耦俱,奚耦俱无教之狼鹿。”(17) 孙中山组建兴中会时,所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沿袭元末明初反对元蒙统治者的口号,而章太炎及其后革命派中许多人,则将这一口号与斯宾塞的学说结合起来,使斯宾塞的生存斗争学说成为中国民族主义的理论基础。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思想界所倡导的同西方列强进行兵战、商战、学战、农战、工战等,由此也都具有了生存竞争的性质,获得了新的理论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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