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20-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8-0460(2007)03-0077-08 董其昌关于画分南北宗的理论,是中国画学史上最有影响的理论之一。董其昌论画随笔和题跋中,直接涉及南北宗论的主要有三条:1.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四大家。2.文人之画,自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李大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1] 452 3.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无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文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故非以赏誉增价也。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如隔壁钗钏,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如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1] 455 这三个互相补充的论述,反映了董其昌分宗说的主要意见。第一,画分南北宗,北宗传自李思训着色山水,南宗传自王维的水墨山水;第二,从笔墨上看,北宗钩斫,南宗渲淡;第三,南宗是文人画,笔意纵横,参乎造化,是我辈所当学;北宗乃院体,非我辈所宜学;第四,习北宗画积劫方成菩萨,习南宗画则可以一超直入如来地。 董其昌以南北宗论画,绝不仅仅是引入两个分派的新名称,也不仅仅是以禅喻画,而是表达了从禅宗角度对绘画之本质的一种理解。这层意思在第三点表达得最为明确。从李昭道一派习画,虽经年累月,历千辛万苦,于画道总还有一间之隔。从董巨一派习画,则可以直悟画道。董其昌借禅之南北宗论画,原本就暗寓南宗画能够达道,北宗画不能达道,或者说南宗画合乎画道,北宗画不合画道的意思。 一、画道:当下之“一” 为什么说南宗画合乎画道,北宗画不合画道?这是基于董其昌(以及他所代表的士大夫文化传统)对于画道的一个特殊理解。董其昌对自己所主张的画道曾有明确的说明,“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赵吴兴止六十余。仇与赵虽品格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1] 455-456这段话有两个要点,其一,“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这关系到画之所是的方面;其二,“寄乐为画”,这关系到画之意义的方面。 (一)画之所是 为了方便说明,我们把画山水这个活动区分出两种情形:一种是按照或模仿自然界山水的实际样态去画,这时候有一个对象在那里,你去刻画它;另一种是依据天地创化的精神去画,没有一个对象在那里,你是在创造。 这后一种画山水,在我们看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先人确实有这一种追求,并且以为画山水应当如此才为得道(进乎技)。王微《叙画》云:“古之人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画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者变,心止灵亡见,则所讬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要极山川之灵变,你就得“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2] 212所谓“拟太虚之体”,就是追天地创化之道。有时候人们也用“参造化”来表达这个意思,这种参造化的绘画思想与道家哲学有很深的渊源,道家认为自然万物的背后有一个道,道家的人生旨趣是蝉蜕世事,向自然中去领会这个道。画家一旦领会到这个道,则其心与天地之心道通为一,他就可以与大化同流,挥纤毫之笔而万类由心,如有神灵。王微描绘这时的绘画状态说:“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画之情也。”[2] 213-214 第一种画山水为末技,第二种画山水为达道,这是中国画学的一种思想传统,一直以来对院体的鄙薄可以从此得到解释;董其昌无疑是接受了这种传统,“宇宙在乎手”的说法可以从这种传统得到解释。但是,假如考虑董其昌画学的禅学背景,我们还可以看到“宇宙在乎手”更深一层的意味。禅家与道家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道家认为万物之后有个“道”,这个道是独立的,道家要去追求对这个道的领悟并最终归向这个道;而禅家不承认有独立的“道”,也反对追求这种“道”,在禅家看来,道家对道的追求,也是一种执。所以,虽然道家与禅家都采取否定的方式,但是道家否定了我的一面,而保留了“道”,禅家的否定则更为彻底。从这个意义上说,禅家是比道家转进了一层。 禅家之境如何?禅家之境在“当下”。禅家要人悟“当下”境界,当下是个不二的大自在解除了所有的对立,一切自在兴现,禅家认为这便是真实,这便是意义之所在。禅宗有个“香严击竹”公案,所启发的即是当下意。董其昌于禅家的当下意会悟甚深。“当下”是个“一念三世”的境界,心不在焉,意识不行。“一念三世”的说法来自《华严经》。除了“一念”,董其昌还特别看重《华严经》中的“当念”观,他总是从“当念”的角度去阐释“一念”。他的笔记中有两条涉及这个问题,其一云:“华严经云:‘一念普观无量劫,无去无来亦无住。如是了达三世事,超诸方便成十方。’李长者释之曰:‘三世古今始终不离当念。’‘当念’即永嘉所云‘一念者灵知之自性也,不与众缘作对,名为一念相应’。惟此一念,前后际断。”[1] 481其二云:“‘帝网重珠遍刹尘,都来当念两言真。华严论上分明举,五十三参钝置人。’此余读《华严合论》偈也。‘当念’二字即永嘉所云‘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11] 483从“当念”的角度去阐释“一念三世”,带有很浓的禅宗意味,尤其是借永嘉之口,拈出“自性”、“不与众缘作对”来说明“当念”,更见禅家的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