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灿如繁星的民间美术中,木版年画是最夺目的。不仅由于它题材广博,手法斑斓,地域风格多彩多姿,其他任何民间美术都无法与之攀比;若论其人文蕴含之深厚,信息承载之密集,民族心理表现之鲜明与深切,更是别的民间美术难以企及的。 在论述木版年画的价值之前,首先要对木版年画这一概念进行确定。木版年画并不完全等同于年画。广义的年画是一种岁时的绘画,它的源头可以上溯到汉代驱邪的神荼和郁垒;而狭义的用木版印刷的年画则是一种年俗艺术。只有大众过年时对年画有一种不可或缺的需求——即民俗需求,木版年画这一画种才会真正地确立起来。 人文的价值 从民俗学角度去看,春节是中国人一种伟大的创造。出于对生活切实又强烈的热望,而把年看作步入未来的一个充满希望的新生活的起点。一方面,着力地去用比平常生活丰盛得多的新衣和美食,使生活接近于理想,把现实理想化;另一方面,又大事铺张地以吉瑞的福字、喜庆的楹联和画满心中向往的图像的年画,把理想布满身边,把理想现实化。再加上灯笼、祭祖、祭灶、年夜饭、鞭炮、空竹、糖瓜、吊钱、窗花、迎财神、拜年、压岁钱等这些过年专有的风俗性的事物与事项,将岁时营造成一个极特殊的、美好的、虚拟却又可以触摸的时间与空间。这是一些被强化和夸张了的日子,一种用理想的色彩搅拌起来的缤纷的生活,也是农耕时代的中国人创造的年文化。而在这独特的文化中,年画唱主角。 面对年画,人们可以直观地看自己心中的想象。一切对生活的欲求与向往,比如生活富足、家庭安乐、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仕途得意、生意兴隆、人际和睦、天下太平、老人长寿、小儿无疾、诸事吉顺、出行平安,等等,都在年画上。其中金钱的形象是民间年画中最常见的形象。杨家埠、武强和杨柳青的木版年画都有挂满金钱的摇钱树。山西临汾地区甚至有一种把金钱作为敬祀对象的纸马,更别提民间无处不在的财神了。但这并不能说是一种拜金主义。在物质匮乏的农耕时代,它只是生活幸福的理想化的符号罢了。就其本质而言,年画是理想主义的图画。不管年画中有多么真切的生活场景和细节,但它所展示的却是普通大众理想主义的形象世界。特别是在送旧迎新的日子里,这些画面就分外具有感染力和亲切感,给人们带来安慰、鼓励、希冀;为年助兴就是为生活助兴。还有哪一种民间艺术能够如此充分地展示人们的生命理想与生活情感?所以年画中最重要的价值是精神价值。 年画中另一层民俗内容是在张贴上。民俗是经过约定俗成,最终成为一种共同遵守的生活规定与文化的规范,谁也不能违抗。年画的张贴时间(比如灶王、财神、门神、各种纸马等)、地点(大门、影壁、房门、仓房、炕围、窗旁、水缸、钱柜、舱门、车厢、马厩、猪圈、牛棚等)及其张贴的具体部位和内容都有严格的规定。在规定的时间,把特定的年画贴在规定的位置上,是一种民俗行为。而在不同地域,生活环境不同,年画的需求不同,也就自然会产生不同体裁的年画来。此中包含着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十分丰富的文化记忆。 木版年画的功能与内涵是多样的。有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宗教信仰的成分,也有教化、传播和装饰美化的意义。 木版年画往往是广大民间进行道德伦理规范、生活知识教育、文化艺术传播的重要工具。木版年画所涉及的历史、宗教、神话、传说、小说、生产、建筑、风光、戏曲、自然、游戏、节庆和社会生活之广阔,可谓无所不包。在农耕时代,戏曲艺术的魅力不小于今天的电影电视,木版年画描绘过的戏出多不胜数,各地的戏曲年画所表现的又多是自己的地方戏,不少在年画上绘声绘色出现过的剧目如今早已绝迹不存;此外究竟还有多少小说与传说被搬到木版年画上?单说《白蛇传》和《天河配》,就被各个产地、各个时期以各种形式——单幅、多幅、成套的条屏以及连环画一遍又一遍地描绘过。至于那种无以数计的民俗风情的年画,带着不同地域与时代的气质,记录下大量的珍贵的人文信息,是木版年画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画面都是农民独特的视角。农民是木版年画的原创者。他们的画笔与刻刀直接反映着自己的爱憎、趣味、生活态度、文化心理以及价值观。俄罗斯圣彼得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收藏一幅杨柳青的木版年画《一人一性,百鸟百音》,表达着农民对人的不同性格的一种宽容的心态,由此让我们了解到在民间人际的追求与美好。还有一幅《猪羊一道菜》,描绘屠夫宰杀一头大猪后,小猪崽们到天上玉皇大帝那里去告状。玉皇大帝劝告小猪崽们要宽心,因为“猪羊活在世上,只是供给人们的‘一道菜’罢了”。农民正是用这种诙谐的方式来化解掉世间的弱肉强食带来的不平。这诙谐是不是也含着一种嘲讽与无奈?如此深刻地外化农民心灵的年画何止这两幅。它们大量地深藏在年画的遗存中。然而,这遗存却不为人知地散布在田野里。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清末民初那些表现当时社会情景与重大事件的木版年画。从中体现出农民的政治敏感和思维视野不亚于大都市的时事画刊。在杨柳青、桃花坞、杨家埠、小教场、武强等产地中都曾有不少这样的作品问世。它们一反传统,十分写实,细节非常逼真,在照相术尚未流行之时,这些木版年画竟成了当时社会的琳琅满目的写真。在这个层面上,其他哪一种民间美术能够与之相比? 数百年的木版年画的历史究竟创造了多少画面,无人能做出回答。年画是消费品,没人保存,也没人将其视为历史文化,即使到了上世纪年画走上消亡,仍不为世人重视与收藏,更别提各种人为的损坏与销毁。但如今只要在民间发现一幅老画或一块古版,竟然大多仍是不曾见过的孤品!存世于中外的年画应该数以万计。在这如此浩瀚的木版年画作品中,蕴藏着的是农耕时代中国民间立体的影像,广角的生活与社会,还有过往不复的精神情感。木版年画的人文价值可以说,既是深不见底,又是浩无涯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