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美术之路:“自觉”与“四大主义”

———个基于现代性反思的美术史叙述

作 者:

作者简介:
潘公凯,中央美术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尝试提出中国现代美术合法性困境的解决思路,视正名问题为20世纪中国美术研究必须面对的根本问题,通过以未来巨变为基本视野,将关注重心从西方现代性模式转向连锁突变的现代性事件本身,进而在现代性反思的基础上提出以“自觉”作为区分后发国家之传统与现代的标识,以“传统主义”、“融合主义”、“西方主义”、“大众主义”作为中国现代美术基本形态的理论构想。在肯定既有现代性原则的前提下,以上努力旨在拓展解释框架的涵盖性和自由度,力图为中国文化艺术的未来打开自主性发展的广阔空间。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07 年 04 期

字号:

      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4-0112-19

      自1840年以来,伴随着中国社会天翻地覆的突变与转型,中国美术被逐步卷进统一的世界史进程,进入了新的阶段,拓展出新的格局①。西方强势文化作为这个互相关联的世界性巨变的原发推动力,对中国美术的现代转型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传统的封闭性被打破,其自律性演进遭到阻截,中国美术在新的、变化着的社会情境中开始了现代性的历史建构,展现出丰富复杂的历史画卷。

      对于这段历史该如何看待和评价,是研究者首先面临和必须解决的根本问题。这要求拿出有效的解释框架,对现代转型中的中国美术现象的性质作出判定,对其线索进行梳理,否则无法正确理解今天的理论与创作,更不能为未来提供前瞻性和方向性思考。而正是在中国现代美术的性质判断、历史叙事上,中外美术理论界从立场、方法、观点到结论都存在着诸多分歧。这些分歧在更深层次上关涉到对现代性问题的不同态度和认识,触及现代形态的标准与模式、普遍性与特殊性,原发现代化与后发现代化国家的关系等,最终指向这一问题:以现代性既有标准、模式和框架为前提,中国能否走出具有自身特色的现代性之路?换言之,中国已经走过的转型之路在何种意义上可以被称为“现代”?

      中国现代美术的性质、身份、形态和价值,迫切需要得到明确的判定和阐释,这是理论与实践、历史和现实的需要。如果要超出以往歧异性的观察视角和思考进路,以新的眼光和视野给出整合性解答,就必须在深层次上反思现代性标准和模式,提出一个宏观的现代性解释框架。在此基础之上的中国现代美术的性质判断和历史叙述,将不仅有助于理解与思考中国美术的现在和未来,更能为与中国现代化进程密切相关的现代性探索,从美术领域提供有益的资源与参照。

      一、问题的提出:现状与诉求

      中国社会一百多年来走过的曲折历程,紧紧围绕着救亡图强而展开。在这一大背景下发生变革和转型的中国现代美术,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发展阶段,呈现出极为复杂的面貌。在中国社会日益融入全球化进程的今天,中国美术与世界美术的关系是什么?中国现代美术的自我定位是什么?与此相关的是,我们怎么看待中国现代美术的演进?能否在已广被接受和认同的关于现代社会、现代化和现代主义的理论平台上,建构一套切合中国问题和事实的评价标准和话语系统,令人信服地解释中国美术的现象和形态?这些问题归结起来,就是正名和定位:为中国现代美术的合法性作出论证,为中国现代美术的性质、地位和形态作出明确的判定和清理。

      (一)现状中的尴尬

      对中国现代美术作出基本判定和评价,是理论和实践的需要,也是历史和现实的要求。但在相关问题应当得到深入讨论时,美术界的思考呈现出离散化和相互隔阂的局面。这种隔阂首先存在于传统中国画和当代先锋艺术之间,虽然两方都不乏优秀的创作者和理论家,并且传统的现代转化和现代的传统植根也初步展现出双向互动的迹象,但还仅限于形式语言的表层,并未改变总体态势上的互无关联和根本立场上的彼此对峙。在学院系统内和学院系统外,在精英化的小众探索和世俗化的大众消费之间,同样存在着深层的隔阂。多重隔阂所形成的局面是复合的、相互牵连的,不同的圈子、迥异的状态、难以沟通的话语、相互抵触的标准,营造出离散化和碎裂化的特征。由于缺乏可以沟通的、完整的话语平台,对上述重大问题就难以提出整合性的思考和全局性的应对。

      与此相关,在回顾百年中国美术时就陷入失语状态,拿不出一套完整的话语来解释面貌复杂、内容丰富,立场、观点和取向充满歧义的中国现代美术史。虽然不乏史实的详尽描述,线索的清晰梳理以及作家作品、流派传承的细密研究,但更为重要的工作——中国现代美术的合法性论证——却未能获得顺畅的开展。这一问题在当下情境中尤其显得紧迫,要求从时间性的自我认证与空间性的他者比较两大方面着手,既牵涉文化层面的重大判断,也触及美术领域的关键问题。首先需要追问:我们用什么话语对20世纪中国美术进行判定?美术中的西化主张,大众取向,传统自律性的顽强延伸,油画民族化的融合诉求,应当以什么标准给予何种评价?艺术与社会、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应该从什么角度来观照?还须追问: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为何?在中国参与到现代性进程和全球化浪潮中的今天,如何看待和评价一百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剧变和转型、民族的苦难与奋斗、历史包袱与未来理想?在中国融入所谓主流文明之后,对于救亡图强的民族意志、侵略与反侵略的历史事实、国族竞争和利益较量的当下现实,以及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自主和认同问题,是否就可以忽视?进一步还须追问:中国现代艺术与世界现代艺术是什么关系?是西方主流艺术的边缘、外围,还是世界现代艺术多元形态中的重要一维?

      从美术领域来说,面临着的是一种本质性的困惑与尴尬:在国际公认的西方主流艺术这一无可躲避的参照系面前,百年来中国艺术家们热烈争论,苦苦探索,历尽曲折,付出代价,他们的理论、实践与作品性质为何?有何意义?在被西方艺评家与市场承认并纳入运作机制的实验艺术家之外,当今大部分当代艺术家的理论、实践与作品性质为何?有何意义?我们能否为所有现代中国美术家确立一个较为统一的价值标准与评判理据?置身于西方现代艺术这一参照系前,对于黄宾虹是应该从其对传统笔墨的承接和创新来判定他为传统画家,还是从其笔墨与莫奈的笔触有某些相似之处而判定他为现代画家?对于徐悲鸿是应该从他对欧洲学院派的吸取而判定为归属传统,还是从他对民众解放、社会变革的关注而判定为归属现代?还有康有为和陈独秀,林风眠和董希文,以及庞薰琹和倪贻德、傅抱石和李可染……他们的性质到底该怎么判断?至于美术领域中重要的运动、流派和现象、思潮,如鲁迅与新兴木刻运动、决澜社、苏联模式、“年、连、宣”、“八五新潮”等等,又该从什么样的统一架构中去给予定位、定性、梳理和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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