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的名言“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指的是对“古法”的改良,“法”即画法,其意与今天说的“形式语言”大体相近。徐悲鸿的改良主张与实践,可以概括为写实方法与技巧,摹仿徐氏说法就是“古法之近于写实者守之,远离写实者改之,西方画之写实法融之”。 徐悲鸿改良中国画形式语言的资源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中国的“古典写实”传统,这是他改良的根基,是他心目中要“守之”的基本部分。其中,人物画、花鸟画是以重视形似格法的宋画为代表的勾勒填色画法,山水画则是像范宽《溪山行旅图》那样重视地域景物特点、对自然物象和远近空间有较为真实描绘的画法。二是欧洲的古典写实传统,其中主要是文艺复兴以来建立在科学的比例、解剖和透视基础上,能够描绘真实视觉幻象的写实描绘方法。改良的范畴,虽然在文章中只提到风景、人物画法而未提动物花鸟画法,但后来的实践,则包括了人物、动物花鸟、风景(山水)各方面,其着重点是人物和花鸟动物,而风景(山水)画的改良探索则较少。 学界一般把徐悲鸿对中国画形式语言的改良称作“中西融和”,但一个多世纪以来,出现过多种多样的“中西融和”,徐悲鸿属于哪一种呢?郎绍君曾用“中体西用”或“以西润中”来概括徐氏的“中西融合”,以区别某些画家如林风眠式的“西体中用”。但“中体西用”、“以西润中”也是多种多样的,具体属于徐悲鸿的特点到底是什么呢?即徐悲鸿形式改良的具体内容和特点是什么?其改良过程如何?这些改良提供了哪些历史经验与教训?如何从中国画史和中国画发展的角度对这些改良进行评估?……这些,都还需要我们作更为具体的探讨。 一、对传统笔墨的选择与改造 尽管徐悲鸿一生致力于中国画的改良,也始终坚持以中国画的工具材料和形式语言作画,但“徐悲鸿的笔墨”这一话题却从未有人专门谈过,即人们从未把它当作一个确实存在的问题,不认为徐悲鸿与笔墨之间有太多关联。 造成这种局面的客观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自20世纪30年代初徐悲鸿被画坛所瞩目,一流的写实能力就遮掩了人们对其笔墨的关注,对其中国画的评论,也多从融合中西画法和写实的角度而非笔墨的角度讨论。第二,徐悲鸿自己很少谈笔墨,尤少正面谈笔墨。在他60余万字的文集中,提到“笔墨”二字仅八处,不仅极其简短,而且基本持否定态度。他还对以董其昌、四王为代表的近三百年重视笔墨的文人画大加挞伐。另外,在他一生评论过的百余名历代画家中,也一概不谈他们的笔墨如何,而只是用“高妙奇美”、“作法巧妙”、“真体内充”、“妙造自然”一类概念去评说。 但我们也必须看到,对于笔墨,徐悲鸿在言论上否定多于肯定,在具体实践上则是肯定多于否定。这是因为他的言论是围绕“改良中国画”这一战略目标而发的,他强调的是“变”而不是“守”,是“新”而不是“旧”,是“造型”而不是“笔墨”,因此,其议论往往十分偏激。但在实践中对笔墨的把握决不像其言论那样简单和绝对,他并没有放弃笔墨,而是有选择地研究、运用和改造笔墨,努力把严格的造型与生动的笔墨结合起来。 徐悲鸿中国画的基本语言无疑是笔墨。他坚持了笔墨方式:第一,他始终用中国画的材料工具;第二,他始终坚持用传统勾、染、泼墨或没骨为主的方法作画;第三,他也始终在画面上坚持诗(或题跋)书画印一体的方式。总之,对于徐悲鸿来说,不存在要不要笔墨,而只存在要什么样的笔墨,以及其形态与质量如何的问题。概括地说,徐悲鸿对笔墨的继承和运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勾勒法,二是没骨法;他对笔墨的改良,也主要体现在这两个方面。 徐氏人物画,无论白描、工笔还是工写结合的作品,多数用勾染法。其勾法主要用来自传统程式的铁线描,有时也用兰叶描和折芦描。他也有粗笔写意,但没有齐白石式的大写意人物,即便以极为粗壮的笔线画出的《钟馗》,其面部刻画也具有工细的特点。这是徐氏的一个突出的特点。可以看出,他主要继承了强调以形写神、以线造型的人物画传统,远师唐宋,近师任伯年,并能自成一格,没有特别的独创,也没有摹拟和依傍。 徐氏花鸟动物画,几乎没有像宋代院画那样的工笔,绝大多数属于工写结合的一类,即严谨的形似和程式化笔墨方法的结合。如果梅花的枝干是粗笔写意,花朵就相对工整;如果鸡是工整的,下面的坡石就相对粗放;如果鸟是写意的,它所站立的枝干和叶子就会相对工整,如此等等。这体现着他的写实追求,又使他的笔墨富于灵动性和生机勃勃的特征。与徐氏人物画、风景画相比,其花鸟动物画的笔墨相对丰富。但这是基于对象形色质感的丰富而形成的丰富,而不是基于笔墨的独立性和自身的变化而形成的丰富。大片的墨韵从不脱离造型,墨色在很大程度上作为色彩使用。这与传统写意花鸟画的笔墨表现有明显的距离。但徐的笔墨具有很高的和谐性、统一性,有高明的虚实浓淡处理,讲究墨韵,从整体上说,几乎找不到西画的痕迹。 徐氏花鸟动物画多湿笔,少渴笔与焦墨,温润浑融,极少枯涩。他画树干,先干皴后湿勾;画树叶,在勾勒轮廓后很快注入含水量大的透明色,让墨线约略渗入色中,形成淡而润,充满水分的效果;画面背景甚至形象本身的处理常常吸收水彩画的方法,也加强了这种温润浑融的特性。他不特别追求笔力,而更注重追求色调的和谐与充足的水分,所以在风格上极少剑拔弩张或顿挫沉郁。与此相关的另一特点,是徐氏笔线比较含蓄,不浮滑也不刻露,但画风并不因此而纤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