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艺术流派、一场艺术运动,意大利超前卫艺术已经走了将近三十年的历史,当年发起这场运动的青年闯将,而今已是年近六十的艺坛老人了。艺术家们始终在探索着,而评论家和观众也一直在解读着。三十年的探索,三十年的解读,探索的目标和解读的答案看似清晰明确,实则朦胧模糊,时至今日,超前卫艺术带给我们的仍然是谜一般的困惑。① 1979年10月,意大利艺术评论家阿基莱·博尼托·奥利瓦(Achile Bonito Oliva,1939-)在米兰《闪光艺术》(Flash Art)杂志第92-93期发表《意大利超前卫》(La Transavanguardia italiana)一文,宣告了一个新艺术潮流、一种新艺术现象的诞生。被奥利瓦贴上超前卫这一标签的艺术家有山德罗·基亚、弗朗切斯科·克莱门特、恩佐·库基、尼古拉·德·马里亚和米莫·帕拉迪诺等人。随后数年在欧洲和美国举办的多个展览,尤其是1980年这群年轻艺术家在威尼斯双年展上的亮相,使超前卫艺术迅速获得了极为巨大的国际声誉,今天,它更被看作可与未来主义等量齐观的20世纪意大利艺术史上最卓越的艺术运动。 什么是超前卫?超前卫的含义是什么?让我们先从超前卫这个词的字面意义说起。在意大利文中,前缀词“超”(Trans)有“穿过”、“超越”和“转化”等含义,超前卫就意味着抛开前卫,另起炉灶。那么,前卫又是什么?熟悉西方艺术史的人都知道,在20世纪西方艺术史上,前卫差不多就是现代主义的同义语。前卫艺术指的就是林林总总的现代主义艺术。需要指出的是,同属前卫艺术,其中却存在着水火不容、彼此对立但又并行发展的两条艺术路线,这就是由保罗·塞尚开创的形式主义艺术,和以马塞尔·杜尚为始作俑者的观念主义艺术。后印象主义者塞尚告诉人们,“画什么并不重要,怎样画才是最重要的”。于是,题材被轻视,具象被褫夺,通过将客观物像分解、重构和简化,塞尚的信徒们创造了一种完全独立于客观的纯抽象艺术。在经过了立体主义、未来主义、风格派、至上主义、构成主义、辐射主义、光效应艺术、硬边绘画、色场绘画等流派的不断嬗变,到极简主义出现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形式主义绘画就变成了或白或黑、或蓝或红的单色画了。达达主义者杜尚拿着一个废旧的“自行车轮”和一个不雅的陶瓷“小便池”向世人宣称,“什么都是艺术,人人都是艺术家”。沿着杜尚指引的观念化的方向,西方艺术家创造了波普艺术、新现实主义、集成艺术、装置艺术、大地艺术、行为艺术、表演艺术、偶发艺术等五花八门的非架上艺术,最终在狭义的观念艺术家那里,艺术作品可以是无形无象、甚至无需说的头脑中的思想。上述两条前卫艺术道路分别按照单向直线进步的轨迹,以流派的次第递进、新旧更迭的模式向前发展。当塞尚的门徒画出空无一物的极简主义单色画的时候,当杜尚的追随者创作出取消文本的概念主义作品的时候,这两条平行发展的现代主义艺术之路殊途同归,一同走到尽头。这种局面出现的时间差不多就是20世纪70年代。 奥利瓦在《意大利超前卫》一文的开篇就这样写道:“艺术终于回到了它的内在动因,回到了创造艺术的理由,回到了它的最佳场所,那就是作为‘内在劳动’,旨在对绘画本质不断发掘的迷宫。”超前卫艺术作为现代形式主义和观念主义物极必反的产物,它反对的目标恰恰就是极简主义和观念主义艺术。在70年代的意大利,观念主义的具体表现就是贫穷艺术(Arte povera),这是一个通过收集、加工和组装各种垃圾废品作为创作的艺术流派。超前卫艺术一箭双雕,它通过回到架上、回到画布实现了对观念主义的反叛,它又通过回到具象、回到造型完成了对极简主义的颠覆。意大利超前卫艺术的出现并不是一个孤立的艺术现象,它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涌动于整个西方艺坛的新表现主义国际浪潮的意大利版本。换句话说,超前卫是新表现主义的意大利别称。②指出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这类绘画通过回归传统媒介和形式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是“表现画家的主观情感”。因为不管是塞尚的形式主义,还是杜尚的观念主义,现代主义艺术都将情感的表达、生与死的探询和灵与肉的追问排除在艺术之外。我们知道,状物写形、抒情表意是艺术的固有功能,而与现代机器文明相表里的现代艺术将理性主义推到了极端,以致将艺术创作变成了纯粹的科学实验和智力竞赛,作为有血有肉的情感动物,人类必然要抛弃这样的创作,再次寻求能够表达与抒发情感的艺术。 超前卫艺术虽然是对20世纪初的表现主义的效仿,但它绝不是既有艺术的翻版。不管是艺术形式还是内在精神,新老表现主义都有着巨大的差异。在表现主义艺术那里,要么是痛苦要么是快乐,艺术家所抒发的情感都是明朗单纯的,而在超前卫艺术中,人们却很难在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中找到单一或确定的选项。换句话说,超前卫艺术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是含混不明、模棱两可的,这样的作品带给观众的感受往往是迷惘与疑惑。在艺术手法上,超前卫艺术更是百无禁忌,不拘一家一法。对于超前卫艺术家来说,不仅现代艺术各流派是他们随心采撷的百花园,而且他们能够突破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古今东西艺术文化变成他们自由驰骋的无疆乐土。针对超前卫艺术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奥利瓦专门发明了一个名词——“文化游牧主义”(Nomadismo culturale)。他写道:“超前卫意味着采取一种游牧的态度,它不期待任何最终的承诺,也没有任何特定的规范,它只遵循那些与创作同步出现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有关的准则。超前卫意味着有意向西方文化的理性中心主义发起挑战,而向实用主义敞开大门,它赋予创作的本能以更多的空间。”事实上,超前卫艺术家除了在反对的目标上有着相对的一致性之外,他们选择的道路亦即他们的艺术手段却是彼此不同,互有差异的。说到底,超前卫只能说是一种艺术立场、一种创作态度,它不是一种艺术风格。不仅整个超前卫艺术群体无法归类于某种单一的风格,即使是一个画家的全部创作也难以用一种样式来概括。超前卫艺术不是固态的稳定,而是始终处在液态的流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