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隐之“隐”考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玉顺,四川大学哲学系,四川 成都 610064   黄玉顺(1957—),男,成都人,哲学博士,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中西比较哲学研究。

原文出处: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是说的一种情感。恻隐之“隐”是一个假借字,本字是“慇”,其本义是伤痛的情感。孟子揭示了恻隐并非一种单纯的情感,而是复合的情感,即是这样一种情感转换过程:恐惧→伤痛→不忍。这种情感乃是儒学的整个理论建构的本源。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07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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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4002(2007)03-0054-04

      众所周知,“仁义礼智”是儒家的核心观念。孟子认为,“仁义礼智”是先天的人性:“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1];“仁义礼智根于心”(《尽心上》)。但事实上,孟子认为“仁义礼智”是发端于“恻隐之心”的。他说: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上》)

      孟子在这里所说的“仁义礼智”,是儒学的基本的理论建构,它们所指的不是“情”,而是“性”;而作为其发端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则是“情”、而不是“性”。这就正如朱熹所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孟子集注》[2])作为情感的“恻隐”,孟子也简称“隐”。例如以下对话:

      (孟子)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釁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釁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梁惠王上》)

      这里,孟子直截了当地将“不忍”说成“隐”:王说“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孟子则说“隐其无罪而就死地”,显然,这里的“隐”即“不忍”。那么,“隐”何以有“不忍”的意思呢?

      汉字“隐”的本义,其实是隐蔽、隐藏、隐匿,而无“恻隐”、“不忍”之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隐,蔽也。”[3] 例如《荀子·致士》:“隐忌壅蔽之人,君子不近”;杨倞注:“隐亦蔽也”。[4]《周易·系辞上》:“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孔颖达疏:“隐谓隐藏”。[5]《国语·齐语》:“君若欲速得志于天下诸侯,则事可以隐令,可以寄政”;韦昭注:“隐,匿也”。[6] 孟子在其它地方所讲的“进不隐贤,必以其道”(《公孙丑上》《万章下》),就是用的“隐”字的本义。这个“隐”又引伸出“伏”的意思,例如:“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公孙丑下》)朱熹注为:“隐,凭也。”(《孟子集注》)其实应该是“伏几”(犹如“伏案”),而不是“凭几”。但是显而易见,这些含义都与“恻隐”无关,也就是说,“恻隐”并非“隐”字的本义。

      然而在上古文献中,人们常常直接用“隐”来指恻隐的情感。这种用法是指的痛心、伤痛、乃至病痛的意思。例如:《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毛传》:“隐,痛也”。[7]《梁传·隐公十一年》:“隐之,不忍地也”;范宁注:“隐,犹痛也”。[8]《庄子·外物》:“相引以名,相结以隐”;陆德明《释文》引李云:“隐,病患也”。[9] 同样,《孟子》的传统注疏就是这样解释恻隐之“隐”的:孙奭疏:“恻隐痛忍之心”(《孟子正义》);朱熹《集注》为:“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孟子集注》)。其实,“隐”字的这种用法,早在《尚书·夏书》中已经出现,例如《盘庚下》:“呜呼!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尚皆隐哉。”蔡沈《集传》:“隐,痛也。盘庚复叹息,言尔诸侯公卿、百执事之人,庶几皆有所隐痛于心哉。”[10]

      问题在于:“隐”字究竟怎么会由本义“隐蔽”而发展出“伤痛”之义呢?显而易见,这是上古文献的一种极为常见的情况:“隐”指“伤痛”、“恻隐”,不是词义的引伸,而是字义的假借。

      根据前人的文字校勘资料,假借字“隐”的本字,存在着这样几种可能:

      ①■:(懚字去忄)

      此字或作“懚”;或作“●[左忄右隐]”。例如《周礼·考工记·弓人》,郑玄注“测读为恻隐之恻”(《周礼注疏》[11],陆德明《释文》:“隐,本或作●。”(《经典释文》)但是,《说文解字》根本没有“懚”、“●”这两个字,可见它们都是后起字,而它们的古字应该是“■[懚字去忄]”。例如《广雅·释诂一》:“隐,哀也”;王念孙《疏证》:“隐与■通”。[12] 然而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谨也。”即是说,“■”字的本义乃是谨慎,而非伤痛。由此可见,“■”并不是恻隐之“隐”这个借字的本字。

      ②殷:

      例如《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鲁隐亦作殷,齐韩作殷”。[13] 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一》:“隐与殷,声近而义同。”而“殷”字也确有恻隐伤痛的用法。例如《广雅·释诂二》:“殷,痛也。”然而根据《说文解字》,“殷”的本义为:“殷,作乐之盛称殷”;并引证《周易·豫象传》:“殷荐之上帝”。可见“隐忧”亦即“殷忧”之“殷”仍然是一个假借字,并非恻隐之“隐”的本字。

      ③慇: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阜部》:“隐,假借为慇。”[14]《诗经·邶风·柏舟》:“如有隐忧”;马瑞辰《传笺通释》:“隐者,慇之假借”。[15]《诗经·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陆德明《释文》:“殷,本又慇,同”。《尔雅·释训》:“殷殷,忧也”;郝懿行《义疏》:“《诗·北门》云:‘忧心殷殷。’《正义》作‘忧心慇慇’,是‘慇’为正体,‘殷’乃假借”。[16] 郝氏《尔雅义疏·释训》又说:“古读‘殷’声如‘衣’。《说文》:‘▲[上依下心],痛声也。’依、慇,声转义同矣。”确实,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慇,痛也。”如此看来,“慇”字应该就是恻隐之“隐”的本字,字或作“▲”。例如《诗经·小雅·正月》“念我独兮,忧心殷殷”或作“忧心慇慇”,《毛传》:慇慇然,痛也”;朱熹《集传》:“慇慇,疾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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