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哲学遮蔽了什么?

——评李泽厚《历史本体论》的思想视野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兴明,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7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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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编号:0257-5876(2007)08-0132-10

      李泽厚是中国实践哲学的杰出代表。在诸种实践哲学的世界格局中,李泽厚以中国式表达和诗意性哲思的鲜明轮廓显示了自己的独创性。上世纪80年代,他开创的实践美学成为中国美学界的主流。与此相应,在反映论的认识论框架被抛却之后,实践论被普遍看成是马克思主义的真实支撑。

      但是,实践哲学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思想视野和逻辑框架内展开的?对此我们缺乏基本的反思。一方面,“实践”一语的含义变得非常含混:它从当年的“三大革命运动”不断演变,最后扩张成生发一切、勾连一切的存在总体性(“人的全部感性活动”①)。另一方面,实践哲学的阐释又总是以实践之主客体关系为最终的逻辑根据来展开。于是,在包容一切的陈述中将一切都纳入主客关系的框架去理解,就成为实践哲学之不可摆脱的命运。

      显然,这里隐含的论设逻辑是我们必须严肃对待的。由于它在国内的学术语境中带有普遍性,所产生的一系列理论后果需要在一个更基本的层面得到澄清。李泽厚的最新进展是将“人类学本体论”明确为“历史本体论”(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增订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页。以下引文凡出自该著者均只标注页码)。然而,“历史本体论”(2002)及其后的“实用理性”说(2005)都不是对实践哲学之“理性概念困境”的超越,而是在此困境之中越陷越深。

      一、“太初有为”:实践的本体化逻辑

      实践哲学的开端是实践活动的基础化。用李泽厚的话说,不是“太初有言”,而是“太初有为”②,衣食住行、物质生产对人类的生存“具有绝对性”(第21页)。

      人的吃饭(食衣住行)毕竟是社会生存的存在本体。它是最后的实在,必然的力量,普遍的规律,它的状态、情境和发展在最终意义上决定(制约、影响、主宰)了人的各个方面。(第20—21页)

      关乎此,李泽厚反复论说。他用了很多说法来将实践的基础化推向极致:实践是“人类最根本最基础的……活动”(第18页),是“真正的最终所指”(第27页),“最终实在”(The Being of beings),实践“是真正的‘Being’和‘becoming’”(第18页),“是历史本体论所认定的‘本体’”(第27页),“是社会生存的存在本体”(第8页),是“第一个事实”③ 和“‘人活着’的第一个含义”④,如此等等。因之,这个“实践”的“绝对性质”在如下的含义上被反复地强化和描述:1.它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工具使用活动);2.它是人类生存—存在的基础(生产活动);3.它是人建立自身的主体性之由来(历史积淀);4.它是决定社会上层建筑、文化历史的物质基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5.它是关联并聚合一切的关系性活动(连接人人关系、天人关系和人神关系);6.因此,它是“在最终意义上决定(制约、影响、主宰)了人的各个方面”的终极语境和解释学根据。

      自《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1979)问世以来,李泽厚几乎对上述的每一个层面都有专门论说。但是显然,实践被如此地基础化以致一再被认定为“本体”、“本体”家族(不断推移延伸的各种“本体”),是因为一切都要归结到实践来解释。“人(人类及个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维持肉体生存……要衣食住行,就要进行‘生产’,所以,这个‘恰到好处’的‘度’首先便生产和出现在生产技艺中。”——这是“‘度’的本体性”(第8页)。“后世一切理性的形式、结构和成果(知识和科学),也都不过是人类主观性对‘度’的本体的测量、规约、巩固和宣说。可见,理性本来只是合理性……;它首先是从人的感性实践(技艺)的合度运动的长期经验(即历史)中所积累沉淀的产物。”(第13页)——这是“历史建理性”。“人是群体的动物,‘……不容易而又奋力活着,这本身成为一种意义和意识’,亦即人的生存本身构成了人生价值所在”(第54页)。“这种‘先验’或‘超验’的普遍必然只是一定历史时期的客观社会性的经验的幻想和提升”(第55页)——这是“经验变先验”(第48页)。其他种种核心观点,比如所谓“以美启真”——从最终源于劳动的“自由感”开启“智的直观”(第44页),“以美储善”——“礼的规定”向自由感升华的“道德超越”,“情本体”——“道由情生”,乃至作为整个“文化心理结构”的“心理本体”——“历史本体”和“主体性”(第101—109页)等等,都无不是遵循着同样的实践—积淀的逻辑来描述,而且反复再三。所以,关键是前面实践含义的第一层:实践是解释一切的终极语境和解释学根据。

      总之,不是人对神的关系,不是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而是人与自然(包括内、外自然)通过“度”的历史所形成的人化关系及其前景,才是“历史本体”论所要探讨的课题……也正是它们规定了人与神、人与人的关系。(第13—14页)

      不同于海德格尔的“烦忙在世”、萨特的“行动哲学”或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甚至卢卡奇、南斯拉夫实践哲学等等的总体性实践观,李泽厚最看重的具有本体地位的“实践”含义非常之狭窄:它仅仅是指作为生产生活资料的“社会劳动”。李泽厚说,实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具有本体地位的是“狭义的实践”,即“作为劳动操作活动”的实践。“《批判》强调‘实践’概念这一基础含义,以区别于其他各派实践论……认为只有在这个基础含义上,才可能产生和包容其他层面的实践概念”⑤。因此,生产实践就成为李泽厚用于解释一切的最终根据:一切都要最终归结到生产实践来理解。由此就决定了,李泽厚实践论视野的本体论通道特别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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