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辩证法的实践哲学取向

作 者:

作者简介:
谢永康,南开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原文出处: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内容提要:

当代哲学范式的转换意味着突破传统理论哲学的问题空间,走向实践哲学。阿多诺(又译阿多尔诺)的否定辩证法突破理论哲学的方式是在其概念体系内找出始终存在着的非同一物,以证明这种体系的有限性。进而,阿多诺试图通过概念超越概念,将“星丛”作为新的理论方式,以确立主客体间的非暴力关系,保存客体的非同一性内容。阿多诺始终坚持的主体性构成了对当今生活世界话语的反思,为将来实践哲学的进一步建构提供了启示。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7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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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代哲学转型的通常坐标中,阿多诺哲学的位置是相当独特的,确切地说,是充满矛盾的。阿多诺哲学的非同一性诉求和否定的方法足以使他成为后现代主义的先行者,以至于利奥塔和德里达等人都承认对他有所继承;而就其对主体、客体以及理性等传统哲学范畴的坚持而言,阿多诺又会被批评为传统哲学的最后代表之一,最终仍没有突破近代哲学的影响范围。① 阿多诺哲学的这种双重身份展示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当代哲学的转型是否必然地要以抛弃主体性或主体—客体的结构为前提,或者反过来说,在哲学转型的过程中抛弃主体—客体的结构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行的?不言而喻,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深入到了当代哲学的根本性问题之中。在此,笔者愿引进一个关于当代哲学转型的更具包容力的坐标——即将当代哲学的转型理解为从理论哲学向现代实践哲学的转型②,从而对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作重新考察,以标定其在这一转型过程中的位置,并对当下的生活世界话语作必要的反思。

      一、非同一物的“痕迹”

      我们认为,哲学范式的转型一般表现为哲学发展过程中的一种跳跃,但这决不意味着要否定哲学发展本身的连续性。因此,我们说近代理论哲学范式向现代实践哲学范式的转换,并不是对理论哲学问题框架的简单抛弃和全面替换,而是要首先意识到旧的哲学问题框架,并从中踏实地走出去。用阿多诺的话说,就是要“超出这些问题自身并最终突破其整个的空间”。③ 阿多诺突破传统哲学的方法首先是揭示其内部原则的矛盾性,或者说是揭示传统形而上学的辩证本质。

      一般而言,西方理论哲学的传统可以说是开始于对万物的原理的探索。这种原理为了保证其普遍有效性,就必须成为抽象的概念,与所有感性的、流变的事物分离开并成为这些事物的原因。④ 可以说,传统理论哲学的主题始终被锁定在这种原理之上,锁定在这种作为万物同一性的普遍性之上。但阿多诺却认为:“从历史上看,哲学真正的兴趣是在那些黑格尔及其传统一致地表示不感兴趣的地方:在于那些非概念的、个别的和特殊的东西;自柏拉图以来,这些东西就被作为易逝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来处理,被黑格尔贴上‘惰性实存’的标签。哲学的主题应该是被它贬低为在定额上可忽略不计的量的质。概念急切要求的是那些它够不着的、被它的抽象机制排除的东西,那些并未成为概念之样本的东西。”(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ktik,in Gesammelte Schriften,Bd.6,Suhrkamp Verlag,Frankfurt/M,1997,S.19-20;参见中译本,阿多诺:《否定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6页。以下引文凡引此书,只注中英文页码。译文有改动,下文中此类情况不再注明。)显然,阿多诺在说,哲学的真正兴趣和主题始终处于哲学之外,始终只能是那些拒绝概念化和同一化的东西,因为任何一种哲学的原理最终都要声称对这些东西的有效性。按照阿多诺的论断,理论哲学的本质乃是“辩证的”:“凡在某个绝对的‘第一者’得到表明的地方,必定会谈到它的意义相关项,谈到那次于它的、与它绝对异质的东西;第一哲学和二元论走到了一起。”(S.142,第135页)

      阿多诺这一论断的关键在于,他认定了处于概念体系之外、拒绝被概念化和抽象化的“绝对异质”领域的存在。并且,这一领域必然地是解理论哲学以及其概念体系之本质的一个部分,而绝非与这个体系不相关。所以,阿多诺发现,从古希腊开始,传统哲学的内部始终能找到非概念物或非同一物的涂抹不掉的“痕迹”。

      阿多诺指出,柏拉图理念论的核心在于强调“感性的欺骗性和虚假性”,“将感性世界描述为不存在的东西”,这一基本观念是柏拉图综合爱利亚学派和赫拉克利特哲学的结果。然而,尽管柏拉图的理念论将感性的流变的领域贬低为“非存在”,但它却无时不受到这种“非存在”之物的困扰。柏拉图“关于零散的物分有(methexis)其向来所属的理念的学说”本就预设了“某种与理念相异的东西”,“如果没有与理念相异的东西,那么对理念的这种分有便根本不可能”;在《巴门尼德篇》中,“柏拉图的确可以说含蓄地提出了一些已是非常辩证的命题:没有‘一’的‘多’是不存在的,亦如‘一’、理念离开了‘多’也不存在;这个‘多’即是与理念相对立的零散的事物,而每个物都被包摄入理念的类之中”(S.30-31)。理念始终摆脱不了它的“反题”,这就表明被柏拉图称为“非存在”的东西恰恰是确然“存在”的。亚里士多德清醒地意识到这一问题,并且试图用概念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即提出“这个”(tode ti)和“质料”(hulee)这样的概念,将个别和感性的事物归到其名下。通过将这类概念确立为原理,亚里士多德就完成了对柏拉图的批判。这种批判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柏拉图的理念论,但同时也体现了一种拯救理念论原则的企图。因为,“这个”和“质料”这样的概念仍然是十足的抽象,当我们在谈论这类概念的时候,事实上乃是给这一领域强加了一个形式。阿多诺说:“不能将它与这个形式自身的意义混为一谈。我们这里使用一个概念或谈论一个原理,而这一原理正是根据那些自身不是概念、自身不是原理的东西来标明其意义的,这是质料这个概念的特质;只有理解了这一点,即质料这样一个概念的意义乃是非概念性,我们才正确地理解这个概念指的是什么。”(S.106)看来,“这个”和“质料”就是已不能被思想的进一步操作消除的“某物”,它标志着非概念物在理论哲学体系中“最低限度”的存在是非同一物的痕迹。

      如果说将思想的概念化“操作”用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还显得有些“时代错位”的话,那么它对于近代以来的唯心主义哲学则完全没有这个嫌疑。因为这里概念与非概念物的之间的紧张直接体现为主体的功能与其指向的对象之间的紧张。阿多诺说:“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感觉作为‘某物’占据着不可磨灭的存在者的位置。但感觉并不具有比任何别的现实存在者更优先的认识地位。”“但如果形式、即先验主体为了能够作用,即为了能够进行有效判断而非需要感觉不可的话,那么它在本体论上似乎就不仅依赖于纯粹统觉,同样也依赖它的质料,即统觉的相反一极。这必定会从根本上毁掉整个主体构造的学说,因为在康德看来,质料是不能归因于这种构造的。”(S.140,第134页)黑格尔对待非概念物的方式与亚里士多德相似,即以“极端特殊化的一般性概念”来代替特殊的事物,“例如实存的概念——在这一概念中再没有特殊的东西”。黑格尔无疑也意识到了非概念领域的意义,并且阿多诺认为他已经提出了一种“特殊性的辩证法”。但是黑格尔害怕这种辩证法,因为“这种辩证法摧毁了同一性的第一性,理所当然地也就摧毁了唯心主义”。最终,在黑格尔辩证法中,“使特殊物成为辩证推动的东西,即其在总括概念中的不可分解性,被当作普遍的事实来陈述,仿佛特殊物就是它自身的总括概念,因此是不可分解的。非同一性与同一性的辩证法正是因此而变成了假相:同一性(Identitaet)对同一物(Identisches)的征服”(S.175,第1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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