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实践哲学”为名号的研究目前正在升温,学术文献增长迅猛,不过,仔细一看,这些研究只是家族相似而已。这种情况下,说明自己研究的特定所指和意涵十分必要。本文就是要对我的实践哲学研究方案作这样一个说明。 “元实践学”是我在近期研究中慎重提出的一个名号,用以命名实践哲学中的一个领域。[1][2]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新提出的学科域名。“异质性理论”是我在这个学科领域的特定学说的名称,学说内容已阐发有年,[3] 名称在此是第一次提出。“元实践学”相当于一个文件夹,“异质性理论”相当于一个文档。这个文件夹成立的话,还可以容纳许多其他文档。通过说明作为学科的“元实践学”和作为学说的“异质性理论”,有助于显明一种特定的实践哲学立场和厘定一种特定的实践哲学进路,以免与别的立场和进路发生混淆。 一、元实践学的一种描述性定位 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当初所谓的实践哲学主要包括伦理学与政治学,伦理学主要研究具体的善和德性,政治学主要研究政体,都在经验层面操作,按今天的标准属于应用哲学范畴。可是,实践哲学如果是应用哲学的话,它所应用的是什么呢?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哲学包括数学、物理学和形上学,这些学科在设计上是为学术而学术的,并没有要拿去应用的意思,至于作为实践哲学的伦理学和政治学,无论从学科设计还是从实际内容看都不是对这几门理论哲学的应用。也就是说,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理论哲学缺乏与之对应的应用学科,而实践哲学则缺乏与之对应的理论学科。 到了近代,康德也区分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他的理论哲学的主要功能是认识论批判,为数学和自然科学奠定基础,而数学和自然科学的应用就是各种实用技术。也就是说,康德在有关自然的理论学科和应用学科之间建立起了对应关系。尽管亚里士多德在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之外也提出过制作之学,但制作之学跟理论哲学并无应用与被应用的关系。与理论哲学之为认识论批判不同,康德的实践哲学则是实践的形上学或道德形上学,即撇开实践的经验内容去揭示人的实践的自由本体和纯粹理性的道德原则。在康德那里,实践哲学首次被提升到了形上学层面,并昭示人们在这个领域同样存在着形上学问题。至于作为形上学的实践哲学有无相应的应用学科,康德没有明确交代,这对他也是一个大难题。他既想用道德律干预经验,又深知这种干预的成效很难指望。如是,康德就区分了两种实践:“按照自然概念的实践”和“按照自由概念的实践”,[4](P5) 前者处于自然学科的应用层面,后者处于实践学科的理论层面。不用说,这是一个异样的结构。 马克思把人类改变自然以满足自身生存与发展需要的物质生产活动作为最基础的实践,把建立在物质生产活动基础之上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斗争看作第二位的实践,把包括科学研究在内的意识层面的活动作为上述实践活动的能动性伴随物。马克思自己把这种研究实践的进路称作“经验的”、“实证的”和“革命的”、“批判的”,[5](P54,67,73) 它既是理论又是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组成部分。在马克思那里,理论学科和实践学科、技术实践和道德实践、理论和应用之类的界限被完全消除了,实践本身有没有形上层面的问题,或实践哲学需不需要一个形上学领域,这些问题也不存在了。 我是通过反省马克思主义理论预期和社会主义实践效果的巨大反差而逐步意识到实践问题的复杂性和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深刻界限的。马克思主义预设了单数的正确理论与复数的成功实践的统一性,而这一点从未在学理根基上得到过有力论证。为什么亚里士多德不认为理论与实践以及制作之间存在这种统一性?为什么康德要将把握自然知识的理论和源于自由本体的实践严格区别开来?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宣称的统一性在实际操作中实现不了?这些问题决不是无关紧要的,而需要有专门的探究。在谈论实践时,直接讲物质生产、阶级斗争,跟亚里士多德讲伦理和政治一样,都讲的是实践的经验内涵。可是,如果我们对实践之为实践缺乏基本的批判性考察,经验的谈论极容易在一开始就迷失方向。 对实践的先于经验谈论的考察,就是我所谓元实践学的任务。康德的实践哲学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称作元实践学。他剥开实践的经验外壳,直透那个先验的自由本体,这种工作是属于形上学的、纯理论的,而不是经验的或应用层面的。但是,康德讲实践并不是为了对实践之为实践作理论上的全面考察,而是为了论证他的道德律。也就是说,康德的根本理论关切不在实践本身和实践问题的整体,而在实践的道德方面或道德维度。因此,他的实践哲学严格讲来应该叫道德哲学,他对实践的形上学考察也就是他自己确切命名的“道德的形上学”。 实践除了有道德的问题外,还有其他十分复杂的问题。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让实践哲学跟理论哲学脱钩,就是因为他注意到理论知识总是普遍的,而实践个案却各不相同,拿普遍的理论去套个别的实践不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会帮倒忙。当然,亚里士多德本人尚未从形上学的高度去揭示其中的奥妙,他忙于探讨的是伦理德性和政治体制之类的问题。 当然,也不能说马克思对实践问题完全没有形上学层面的探讨。马克思早期著作、特别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实践的主客体结构、两个尺度以及必然和自由的关系等的思想也算一种实践形上学,只不过没有展开为一个研究领域。马克思的旨趣也不在对实践的抽象研究上,基于物质生产方式的唯物史观才是他的关切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