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不仅是现代社会批判的开启者,而且也因其批判的深刻性和超前性而著称于世。然而,在正统的阐释者们那里,马克思这方面的卓越贡献却被掩蔽起来了。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们试图把马克思的思想分解为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大部分,并分别对它们进行研究。不幸的是,他们完全忽视了马克思哲学的特殊性。我们认为,马克思哲学与传统哲学之间的一个重大差别在于,马克思哲学也是一种经济哲学。这就是说,必须把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贯通起来,才可能真正进入马克思哲学的视域。 一进入马克思哲学的视域,立即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马克思在1858年11月—1859年1月完成了书名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册)”的著作,而第一册的标题则是“资本”。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他没有按照原来的设想写出第二册、第三册等,而是在1867年出版了书名为“资本论(第一卷)”的著作,并把“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个短语调整为全书的副标题。在这里,发人深省的是,为什么马克思要把“资本”一词提升到他一生中最重要著作的书名中,而把“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短语放到副标题的位置上?这是因为,随着研究活动的深入,马克思发现,无论是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还是对现代社会的考察,都会不约而同地聚焦在“资本”这个现代社会的内在灵魂和核心原则上。换言之,资本乃是解开现代社会秘密的一把钥匙。 显而易见,当马克思把资本理解为考察、批判现代社会的出发点和核心原则时,他实际上倡导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资本诠释学”(die Hermeneutik des Kapitals)的重要理论。尽管马克思在一生中只有一次使用过Hermeneutik(诠释学)这个词,而且也不是在严格的学术意义上加以使用的①,但无可置疑的是,在他的思想中蕴含着一种独特的理解和诠释理论。按照我们的看法,资本诠释学奠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它把资本理解为现代社会一切现象的起因、动力和内在灵魂。下面,我们从四个不同的方面着手对它进行探讨。 一、资本与形而上学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中留下了一段令人深思的话:“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标示为颠倒了的柏拉图主义。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1244页) 尽管“形而上学”(metaphysics)这一概念是古代学者安德罗尼柯在整理亚里士多德的文稿时创制出来的,但是当人们回溯哲学史的时候,却常常把柏拉图主义理解为形而上学最初的、经典性的表现形式。其实柏拉图主义乃是关于存在者的形而上学。在柏拉图看来,理念是一切存在者的原本,因而完全可以说,柏拉图主义是“客体(即存在者)形而上学”。至于尼采对柏拉图主义的“颠倒”则具有双重含义: 一方面,在尼采以前,笛卡尔、康德等哲学家已经开创了以“我思”为核心的“主体形而上学”。不用说,尼采也认同了这一传统,而从客体形而上学翻转为主体形而上学,构成了“颠倒”的第一重含义。 另一方面,自笛卡尔以来的主体形而上学又可以细分为多种不同的类型,而其中比较重要的两种类型则是理性形而上学和意志(或欲望)形而上学。一般说来,笛卡尔、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坚持的是理性形而上学。按照这种理论,理性(认识)是第一性的,意志(或欲望)是第二性的。然而在叔本华那里,这种理性形而上学遭到了彻底的批判。叔本华写道:“从我全部的基本观点看来,这一切说法都是把实际的关系弄颠倒了。意志是第一性的,最原始的;认识只是后来附加的,是作为意志现象的工具而隶属于意志现象的。……在旧说,人是要他所认识的(东西);依我说,人是认识他所要的(东西)。”(叔本华,第401-402页)叔本华的上述见解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他以意志(或欲望)形而上学颠覆了理性形而上学,从而构成了“颠倒”的第二重含义。 当然,与叔本华比较起来,尼采以更彻底的方式颠倒了柏拉图主义。尼采早先受到叔本华的影响,后来又与他的悲观主义哲学划清界限,并以积极的“权力意志”取代了叔本华消极的“生命意志”。所以,海德格尔把尼采视为柏拉图主义的真正的颠覆者是无可厚非的。 然而,还须加以深思的是,为什么海德格尔要把马克思理解为这种始于叔本华、尼采的“颠倒”行动的完成者呢?这是因为: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乃是对柏拉图主义的更深刻、也更具威慑力的颠覆。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1883年)中曾经指出:“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776页)无庸讳言,恩格斯这里说的“吃、喝、住、穿”涉及到的正是人的生存(或生命)意志。也就是说,在肯定生存意志的始源性这一点上,马克思与叔本华、尼采之间存在着某种共同点。事实上,恩格斯在1890年9月致约·布洛赫的信中关于历史的结果体现为“意志”的“合力”的比喻,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②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任何社会形态中人都是有欲望的,然而在现代社会中,人的欲望却展示出一个迄今为止最大的可能性空间,而这种欲望又是没有限制的,所以资本的原始积累就表现为一部血迹斑斑的历史,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马克思,第1卷,第829页)就资本来说,不仅它的诞生是一部不光彩的历史,而且它的全部存在、运作、积累和扩张无不笼罩在阴云惨雾中。马克思告诉我们:“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用自己不变的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 (同上,第260页)一方面,人的欲望的扩张不断推动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资本的积累又使人的欲望空间不断扩张。实际上,欲望和资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