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终结了吗?

——与张一兵教授商榷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行福,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汪行福(1962—),男,安徽省黄山市人,哲学博士,复旦大学教授,主要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与西方哲学研究。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张一兵教授及其同仁认为,法国1968年的学潮和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标志着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在政治上和哲学上已经终结。笔者对此观点提出质疑,认为《否定辩证法》对概念拜物教的批判是物化和异化批判传统的继续,女性主义和生态主义马克思主义以及后马克思主义虽然与经典马克思主义存在着明显的反差,但不意味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终结,而是意味着它的转型。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原来的“他者之镜”是苏联式的马克思主义,它今天的“他者之镜”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只要西方国家还有思想流派对马克思主义传统、对马克思的事业和社会理想保持着某种理论和实践的忠诚,西方马克思主义这一知识潮流就没有终结。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7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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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5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9-8041(2006)10-0005-05

      当前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界一个奇特现象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还在不断升温,而“西方马克思主义”这一能指的正当性却日益受到质疑。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张一兵教授及其同仁提出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终结论。在张一兵教授看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发端于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终结于20世纪60年代末。原因在于,自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之后,“新左派”及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已经解体和分化,而全球化和后现代的到来又对它推波助澜,结果原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发生了裂变,并产生出三种“后”理论。针对此一新的现实,张一兵教授指出:“惟有通过一种新的历史性理论逻辑界说来反省这一现象,即指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终结并建构出后现代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思潮和晚期马克思主义的并存新格局,才能重新审视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新动向。”① 对作者独立思考的勇气和高屋建瓴把握问题的能力,笔者不能不暗自称羡。但是,以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终结”,这一结论似乎为时过早,难以令人完全信服。笔者不揣冒昧,在此想就以下问题求教于张一兵教授和国内同行。

      问题一: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是否标志着作为理论思潮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终结?

      张一兵教授认为,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具有标志性意义。主要根据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作为一个哲学思潮是以主客体同一性反对资产阶级知性形而上学的主客二元论,以批判和革命的社会总体性意识反对资产阶级的物化和异化意识为标志的,当阿多诺公开拒绝同一性和总体性的哲学信条,并把马克思作为人类解放和进步基础的生产力的发展视为非理性统治的同谋时,这一理论“已经彻底溢出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逻辑,终结了西方马克思主义”②。笔者对此有两点异议。从微观方面看,笔者认为《否定辩证法》并不构成西方马克思主义终结的标志。从宏观方面看,《否定辩证法》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格局没有根本的变化。这里先谈微观方面。

      第一,西方马克思主义不是一个纯理论思潮,不论从它的产生还是从它的历史演变来说,都是与社会历史的变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用一个纯理论的判据的坚持与否来判断一个取向于政治介入的社会思潮的生死显然是不够的。

      第二,主客体同一性以及总体性概念严格来说并非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前提,仅仅是黑格尔式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前提,因此,我们不能以一个学派理论取向上出现了变化,就断定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理论已经终结。

      第三,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虽然对后现代主义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其自身的意图仍然是批判和建设性的。阿多诺并非反对同一性和总体性本身,而是反对同一性思维中的概念暴政以及总体性中隐含的等级制和专制成分。否定辩证法在阿多诺那里是通向唯物主义之路,指向的是新的解放的逻辑,因而是启蒙的继续和彻底化。阿多诺说:“启蒙的自我反思不是废除启蒙,启蒙是因为献媚于现状才被废除的。甚至对同一性思维的批判也依赖于概念,依赖于凝聚的综合。综合行为的倾向可以反过来反思同一性对多样性的所作所为。唯有同一性能够超越同一性。”③ 同样,他否定辩证法针对的不是统一本身,而是否认过分强调一般、抽象,牺牲特殊和差异的概念帝国主义:“没有否定之否定,统一的因素也可以存在下来,但是,它用不着再委身于作为至上原则的抽象。统一的要素之所以存在不是靠一步一步地从概念到更一般的概念,而是概念进入到星丛之中。”④ 笔者认为,相对于《启蒙辩证法》,《否定辩证法》是一篇相当纯粹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之作。从文本中可以看出,阿多诺对同一性和总体性的批判不仅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范式,而且把自己的工作视为对马克思理论逻辑的继续和彻底化。同时,他的非同一性逻辑在一定意义也可以视为对马克思自由人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理想的哲学把握。

      从宏观上说,阿多诺之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格局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从概念史来分析,“西方马克思主义”一词最早出现在柯尔施于1930年重版的《马克思主义与哲学》的增补材料中,原指与东方“俄国马克思主义”相对的西方新马克思主义。到50年代,梅洛-庞蒂把它用来指卢卡奇和柯尔施等人开启的非正统的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思潮。70年代,佩里·安德森对这一概念的定义主要依据理论主题和研究体制两个方面。从主题上说,安德森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远离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关注的经济和政治主题,而是热衷于研究脱离现实的哲学和美学问题;从研究体制来说,它从原来的革命家的马克思主义逐渐成了学者的马克思主义。从第二代开始,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远离了工人政党和政治实践,变得学院化了。

      实际上,从安德森开始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是一个复数概念了,其中包含着各种流派,哲学的定义已经让位于政治的和体制的定义。也就是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那些自称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持批判态度的学术流派,不论其哲学基础如何,都可以视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范围。在西方,有关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各种读本和著作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作家群基本是相同的,如卢卡奇、柯尔施、葛兰西、布洛赫、霍克海默、阿多诺、本雅明、马尔库塞、哈贝马斯、德拉·沃尔佩、科莱蒂、列斐伏尔、萨特、哥德曼、阿尔都塞等人。可见,这个概念并未预设某个哲学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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