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自有哲学思想以来,哲学这个惯于自己思考自己的意识形式,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追问“哲学是什么”、“哲学干什么”、“哲学有什么”一类看似简单实则不好回答的问题。多少年来,这些问题困扰着哲学,呼唤和催生哲学的新思想。从认识论的视角看,这些问题是哲学如何认识、如何认识哲学这样一个把哲学作为对象化意识又作为自我意识的双重认识论问题。马克思说:“对象如何对他说来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其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造成了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1] (P79)把马克思的语义移到对哲学的观照上,那么,自然要说明哲学认识的本质特征,要解释哲学认识对象的特征,以及哲学与认识对象的本质关系等问题。 人类精神中,所有理性意识都具有反思性。如科学中新理论对旧理论的观照或理论自身的验证,没有反思就没有理性。但哲学的反思不同,它是把反思作为一种最基本的认识方式体现在自己的思维中。哲学理性的每一概念、每一范畴、每一基本原理的生成和发展,似乎都包含了作为对象的思维和作为对思维对象的思考的哲学主体之间的疏远和分离,自己把自己放在有别于自己、又观照与追问自己的他者位置上,冒称为有别于自己思想的思想者,以进行反思。“简言之,达到这种概念的概念,自己返回自己,自己满足自己,就是哲学这一科学唯一的目的、工作和目标。”[2] (P59)这些,从哲学的原旨中早就体现出来了。古希腊哲学家曾提出过“爱智慧”的命题。据海德格尔考证,最初的“爱智慧”还不纯粹是对哲学的觉解。“爱”是指事物的和谐一致,“智慧”,则指存在的事物都集合于一个整体,是聚集、统一的意思。所以,在赫拉克利特那里,“爱智慧”指人们对万事万物和谐一致的意识。引申说,“爱智慧”也就是追寻万事万物之统一的、根本的东西那样一种意识。后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大同小异地分别认为哲学就在于追问“什么是存在者”,“当存在者存在时,存在者是什么”一类的问题,亦即追求对事物的最终根源、最高本质的理解。正如黑格尔说的,“希腊人以自然与精神的实体性合一作为基础,作为他们的本质。”[3] (P100)而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自柏拉图始,大都认为哲学是以把握世界之普遍性的理念为自己的任务。而普遍性的理念不可能是从世界直接获得的,它是通过对各门具体知识、各意识形式之再认识、之抽象、之概括而生成的。因而,哲学首要的一个意识前提,是意识作为精神的主体,对各具体意识进行再认识、进行反思。而意识的主动者,并不是一个抽象的天启智慧,不是脱离各具体意识形式能孤立存在的。它由具体知识、具体意识形式的聚化构成。因此,即使是意识对各具体意识形式的再认识,也内在地是各具体意识形式构成的意识总体对各意识因素的反思,最终,是意识的自我意识。古希腊人可能悟到了这一层意思,他们在雅典神庙德尔斐庙门楣上写下“认识你自己”这样一句最通俗又最深刻的凝聚了哲学智慧的箴言。其中,内含着“对认识者的认识”,“认识者对自己的认识”。由是,后来的人们纷纷把哲学定义为“知识的知识”、“科学的科学”、“思想的思想”。在意识活动机制和思维方式的层面,它们多少是有些道理的。黑格尔则十分清晰地指出:“概括讲来,哲学可以定义为对于事物的思维着的考察,……哲学乃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在这种方式中,思维成为认识,成为把握对象的概念式的认识。”[2] (P38) 首先,“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4] (P315)这个问题的萌发,是由人类在蒙昧时代遭遇的狭隘、愚昧等普遍的局限性所致。当时人们“不知道已经被认为存在的灵魂在肉体死后究竟怎么样了。”[4] (P348)于是,从思维的追问出发,去思考思维自身以及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进而追问存在自身,思考存在这形形色色现象背后那无形无影的本质问题、意义问题。因此,哲学从它诞生之日起,似乎就有了一种对思维加以思维的反思性特征。这种反思性,在远古时代,是以对灵魂在人死后的命运如何,灵魂与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如何为内容的;在中世纪,是以追问什么是世界的本源,是精神还是自然界为内容的;在近现代,则进一步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包括决定论、认识论以及价值论关系的思考为内容的。追问和思考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是人类的大脑及其意识、思维活动进行的,本身就是一种自思的活动,是思维对自身的拷问,进而拷问自身与外界、与他现象的关系。正是有了千古不断的人类自思,才有了思想、理性、认识最后是哲学本身的发展。人类思想的自我意识,是其理性、哲学意识形式的发源地与内驱力。由此,它成为哲学认识的一个重要意识特征。 其次,哲学的反思性认识特征,还源自哲学创造活动赖以存在的社会文化条件。人类意识从动物性的意识发展到人类意识,从日常意识的自发萌生提升到纯粹理性意识,进而哲学意识的自觉生产,得益于社会分工,精神生产的专门化。马克思恩格斯说:“分工只是从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分离的时候起才开始成为真正的分工。从这时候起意识才能真实地这样想象:它是某种和现存实践的意识不同的东西;它不用想象某种真实的东西而能够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从这时候起,意识才能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5] (P35)社会历史中,当那些专门从事精神生产的智力劳动者有了相当的气候时,他们总是用自己的头脑联系世界,而用别人的脚丫踩在地上。他们沉湎于真实地想象世界,关于世界的真实,则依赖那用脚立地、用双手实践地改选世界的另一群人的经验、知识及其思想的信息转达和物质报告。这样一来,哲学的主体便只有在表达真实世界的实践知识、科学知识的后面,对它们进行再加工、再认识,进行追问与反思的过程中,去实现对世界的真实想象;才有可能一定程度地达到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把握。因此,作为哲学的另一称谓,“形而上学”便很早就被人们认定为“物理学之后的学问”,被解释为是通过并超越那关于“形下之器”的具体知识,而去掌握那“形上之道”的知识的。因为哲学同具体科学知识的这样一种关系,所以黑格尔说,通过具体的知识环节或认识之旅中的环节性知识,“认识理念就是哲学的目的和任务。”[6] (P195)哲学的这种思维态势、思想特征,自然也就决定着它是一种最具反思性特质的思想方式或意识形式。